说,撒腿就跑,跑了一截路,见士毅并不追赶,向他招着手道:“她到铁路上捡煤块子去了,他妈的,总有一天会让火车轧死。”士毅道:“她捡我一样东西去了,我得向她追回来。”那男孩听说是向那姑娘追回东西来,他倒喜欢了,便道:“她就在顺治门外西城根一带,你去找她吧,准找得着。”士毅道:“她叫什么名字?我怎么叫她呀?”男孩子道:“我们叫她大青椒,你别那么叫她,叫她小南子得了。她姓常,她爹是个残疾,她妈厉害着啦,你别闹到她家里去。要不,怎么会叫她大青椒呢?”士毅也懒得老听他的话,道声劳驾,径直就出顺治门来。
靠着城根,正是平汉铁路的初段,一边是城墙,一边是濠河,夹着城濠,都是十几丈的高大垂杨。这个日子,柳条挂了长绿的穗子,在东风里摆来摆去,柳树的浅荫,正掩映着双轨之间的一条铁路,士毅踏了路上的枕木,一步一步地走着向前,远远的见柳荫上河边下,有七八个人席地而坐,走近来看,其间有老妇,也有女孩,也有男孩,却是没有壮年人。也是一个人挽了个破篮子,一身的污浊衣服,当然,这都是捡煤核的同志,但是其间并没有小南在内,自己既不便去问人,只好再沿着铁路走。约有半里之遥,却看到了,她站在路基上,很随便地捡了鹅卵石子,只管向护城河里抛去。河里有十几只白鸭子,被石头打着,有时由东游泳到西,有时又由西游泳到东。
土毅走到离她十几步路的地方,背了两手在后面,只管望了她微笑。她偶然掉转身来,看到了他,笑道:“咦!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她手上拿了一个大鹅卵石,要扔不扔的,手半抬着,又放了下来。士毅道:“你怎么又是一个人一事?难道说那些人也欺侮你吗!”小南向士毅周身上下看了一遍,问道:“你怎么知道?”士毅道:“我看到许多捡煤核的人,都坐在那里谈话,只有你一个人走得这样远远的,所以我猜你和他们又是不大相投。”小南将手上那个石头放在地上,用脚拨了几拨,低了头笑道:“可不是吗?我和他们真说不到一处,一点儿事,不是骂起来,就是打起来,我干不过他们,我就躲开他们了。”士毅伸了头向她的破篮子里看了看,竟又是个空篮子,因笑问道:“怎么回事?你这里面,又没有煤块,今天回去怎么交数?”小南道:“我今天交了一篮子煤回去了,现在没事。”士毅道:“现在时候还早,你怎么拾得这样快?”小南依然用脚踢着石块,一使劲把脚下这块石头踢到河里去,又跳了一跳,笑道:“我在煤厂子里偷的。”士毅慢慢走到她身边,正色道:“这种事情,做不得呀。”小南捡着篮子挽在手臂上,笑道:“大家都偷,要什么紧?”说着,跳了几跳,就要向进城的路上走。士毅道:“你到哪里去?小南。”她已经走了好几步了,听了这语,突然将身子一转,望了他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士毅看看她的样子,虽然是很惊讶,却并不见得她有见怪的意味,便慢吞吞地答道:“是你的同伴告诉我的,我不能说吗?”小南道:“你叫得了,没关系。可是他们要告诉你我别的什么名字,你别信他们的。”士毅陪着她走了几步,问道:“你回家去吗?”小南道:“空手回去,我妈又要揍我了,我到煤厂子门口等着去,再偷一块就行了。”说着话时,到了一家大煤厂的门口,这里有一行轨道,直通到厂子里去,有一辆车皮,半截停在墙里,半截停在墙外,车皮上堆着如山的大煤块。
小南走到了这里,突然一跑,跑着到了煤厂的墙根下,然后贴了墙,慢慢地跨着大步向前走,望着士毅就连连摇了几下手。士毅这才明白,她一个人溜开了同伴,原来是想偷煤。正待转身要走,只见墙的缺口里,一个周身漆黑,分不出五官来的煤厂工人,手里拿了条根子,直跳出来,口里喊道:“你这臭娘养的,我揍你姥姥。”说着,举起了棍子,向小南当头劈来。小南身子一闪,撒腿就跑。那工人道:“我早就在这里候着你了,你是偷得了劲,偷了又想偷,我打断你妈的狗腿。”骂着时,已追得相近,小南跑得慌张,不曾防备脚下,脚被铁轨绊着,一个跟头向前一栽,摔在铁轨上。士毅怕那工人再用棍子打下来,便招了手喝道:“人摔倒了,别动手,打死人得偿命啦。”那个工人就拿了棍子,站在一边,望了小南发呆。小南趴在地上,许久作声不得。士毅走上前,蹲在地上问道;“嘿!你怎么样了?”小南的眼泪水,抛沙似地向下流着,呜呜咽咽哭了。那工人拖了棍子,笑着只管耸肩膀,一面走,一面说道:“这叫活该了。”他怕出了什么乱子,悄悄地走了。小南坐在枕木上,用手背揉着眼睛,哭道:“你这死不了的东西,总有一天,让火车轧死。”她另一只手,可是指住了煤厂子,咬了牙齿发急。士毅忽听到有些哄通作响,喊道:“火车来了,快闪闪吧。”
小南听说,两手撑了枕木,正待爬起来,不料两膝盖一阵奇痛,两手支持不住,人又向下一趴。士毅听到那狂风暴雨又打雷的声音,汹涌前来,看看树头上,已经冒出了黑烟,时间是万不容犹豫的了,拖了小南一只胳膊在怀里,将她倒装一夹,夹到路基边。只在这一刹那间,火车头已到了身边,也来不及走了,抱了头就地一滚,滚到路基下面去。这一下子,不但是把小南吓得魂飞天外,就是士毅自己,也心里砰砰乱跳,那身上的汗,一阵阵直涌出来。直等火车飞奔过去了,士毅才站起来向小南道:“你看看,你大意一点不要紧,差一点,我这条命也送在你手里。”
小南坐在地上,虽然是眼泪没有干,可是她倒向着士毅笑了。士毅道:“你看看你的膝盖碰伤了没有?衣裳上湿了那一大块,是不是血迹?”小南低头看看,裤子的膝盖上,殷红了两个大圈圈,用手去拉裤子时,裤子沾着了肉,竟有些拉不开,摇摇头道:“我走不动了。”士毅道:“这个地方不容易找车子,你坐在一边等等,我去给你雇辆车吧。”小南坐在地上,向他摇摇手道:“你别雇车了,你把雇车的钱借给我就得了。”士毅道:“你走得动吗?”小南道:“你瞧瞧,我那个篮子,让火车轧了,捡不着煤还不要紧,连篮子都丢了,我妈会放过我吗?你借钱我去买个篮子,让我对付着走回去吧。先生,你做好事,你就做到底。”士毅觉得她说得怪可怜的,便道:“买篮子也要不了几个钱,你只管坐车,篮子我还给你买。”小南缓缓地站了起来,牵了自己的破衣襟道:“你不瞧瞧这个,我要坐在车上,不让人家笑掉牙吗?”说着话时,一步一颠走了几步,然后才伸直腰来。士毅道:“你若是怕回家挨骂的话,我送你回家去,你看行不行?”小南站着,向他瞅了一眼,笑道:“行倒是行,你可别说以前就认识我,只说今天才碰着我的。”士毅本想问一句,那为什么?笑了一笑,又没有向下问了。只是向她点了几点头,表示这件事可以办到。于是跟着在她后面,也慢慢地走着,自己那只手可插在衣袋里,捏了一把铜子票在手上,想拿出来,望了望小南的脸,想了一想,仍然又把铜子票放下了。看看快要到城门口,由人少的地方,到了人多的地方了。士毅站定了脚,向她笑道:“一个篮子要多少钱才买得到?”小南道:“我真要你的钱吗。那倒怪不好意思的,你送我到家,给我妈说一声也就完了。”她口里如此说着,眼光可就射到他插进衣袋的那只手上。士毅也不能计算袋里是多少钱了,一把掏了出来,就递给她道:“你拿去买篮子去。”小南低了头,手上虽接了他的钱,眼光可不敢直接和人家的眼光相碰,口里道:“我又要花你的钱。”她赶快就掉转身去了。
士毅见她有些害臊的神气,就觉得不便和她说话,可是不开口说话这个情形,又怪有趣的,跟着在她后面走了一截街,又转了两个胡同,始终是默然的,几次想和她说话,只是被无端的咳嗽声打断了。她几次也好像有话说,停住了脚,只一顿,她依然走了。后来走到一个更冷静些的胡同,她终于停止了,回转头来向他道:“你不要送了吧,我有钱回去就好哄我妈。我仔细想了想,你还是不和我家人见面的好。”士毅对她这话,当然有些奇怪:说得好好的,让我送她回家,为什么又变卦了?这倒是不能勉强,她说了仔细想想不能让我去,那或者另有原故,便站住了脚道:“我就不送了,你明天还到铁道上去吗?”小南道:“我哪有那么爱去?你借给我这些钱,我们家可以过两天的了。改日见吧。”她说毕,掉头就带跑步的走了。这时,却有一个推车卖烤白薯的走了过来,士毅见那卖白薯的,只管向自己望着,也就只好走了开去。
回到会馆来,看看日影东偏,算是混过了大半天。可是衣袋里一把铜子票,很慷慨的全数送给人了,这餐晚饭,未免没有着落,只得撒了个谎,说是钱丢了,向长班借了一毛钱,买了几个窝头吃。长班已经知道他有了工作,不但借钱给他,自己家里吃的一碟酸腌菜,也分一大半给他。士毅在一盏淡黄色的煤油灯下,左手拿了冷窝头,右手拿了筷子夹酸腌菜吃,心里可就想着白天那件事,觉得小南这姑娘也不完全不懂事,她不让我到她家里去,这便有些意思。想着想着,不觉吃了三个窝头,肚子便饱了。这一晚上,就做了一晚的零碎梦,有时把日里的事,重演一幕,有时把心里的希望,实现了出来。
到了次日早上,应该是九点钟上工的,七点多钟出门了,大宽转地绕着道,走到昨天分手的那个胡同前后,绕了几处,凡是极贫穷的人家门口,都不免重加注意。但是并不曾遇到小南,跑到两腿发酸,看看太阳高照,只得到会里去工作。不过心里这样想着,她把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