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这件事,实在也无法可以解释,便只得和她笑了一笑,把这事遮掩过去。她对于这些话似乎不以为意,依然低了头,在一边站着。士毅两手背在身后,轻轻咳嗽了两声,向她笑道:“你今天出来得这样子早,你妈没有问你吗?”她摇了摇头。士毅又没有话说了,抬头想了一想,才道:“我们顺着铁路走一走吧。回头我带你逛天桥会,买一些东西送你。”小南道:“顺着铁道往哪儿走哇?”士毅道:“反正我们不能站在这儿说话,现在逛天桥,又嫌早一点,我们不顺着铁道溜达溜达吗?”小南也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低了头不作声。士毅心里砰砰地跳了一阵,手伸到衣袋里去,摸着他带的钱。他本来是些一元的钞票,他昨晚在灵机一动之下,就把钞票换了两块现洋在身上,这时握了一块银元在巴掌心里,便掏了出来。见小南背了身子低着头的,就把这洋钱一伸,想递给她。但不知是何缘故,这手竟有些抖颤起来。于是复把这洋钱收起,又揣到衣袋里去。但是将银洋刚刚放下,看了小南那样默默无言的样子,觉得老如此站着不动,决不是办法,于是又把银洋掏了出来,先捏在手里,向她笑道:“你今天不短钱用吗?”她先是默然,后又答道:“我哪天也短钱用呢。”士毅道:“啰!这一块钱,给你去买双袜子穿。”她突然听到一块钱三个字,似乎吃了一惊,便掉转身来,向士教望着。见他果然拿了一块钱在手,即时无话可说,却道:“你干吗给我这些钱啦?”士毅真不料给她一块钱,她会受宠若惊,那手就不抖颤了,将银元递到她手里,笑道:“这不算多,回头我还要给你钱呢,你和我走吧。”
小南将一块钱捏在手心里,便移起脚步来。士毅和她并排走着,静默了许久,不知道要和她说句什么才好?久之久之,才笑道:“你不乐意和我交朋友吗?”她将头一扭,笑了。士毅一看这样子,她不是不懂风情的孩子,便道:“我们一路走着,若是有人问我们的话……”小南笑道:“我晓得,我会说你是我哥哥。”这哥哥两个字,送到士毅耳朵里来,不由得周身紧缩了一阵,笑道:“这就好极了。你不是很聪明吗?”小南道:“这年头儿,谁也不傻呀?”士毅一直向前走,渐渐走到无人之处,便挤着和她并排走,又道:“我替你提了这篮子吧。”于是把篮子接了过来,一手接了篮子,一手便握了她的手。
那小南姑娘,虽是将手缩了一缩,但是并不怎样的用力,所以这手,始终是让人家紧紧地握着。她无所谓,不过是低了头,依然缓缓走路而已,可是士毅只感到周身热血奔流,自己已不知道是到了什么环境里面。想了一些时候,才想到她的家庭问题,可以作谈话资料,便问道:“你父亲干什么的?”小南道:“他也是个先生呢,因为他眼睛坏了,我们就穷下来。”士毅道:“他有多大年纪哩?”小南道:“他四十九岁了。”士毅道:“三十多岁才生你啦?你母亲多大岁数哩?”小南道:“我妈可年岁小,今年还只三十四岁呢。”士毅道:“你父亲当然是个可怜的人了,你母亲呢?”小南道:“我妈为人也很直爽的,就是嘴直,有些人不大喜欢她。”士毅道:“若是我见着你妈,她怎样对待我呢?”小南道:“你别说和我出来玩过,那就不要紧。”士毅将她的手紧紧捏了两把,笑道:“为什么呢?”小南把手一缩,把手摔开了,笑着扭了脖子道:“你是存心还是怎么着?这又什么不明白的?”士毅知道她是不会有拒绝的表示的。胆子更大了,就扶了她的肩膀,慢慢地走着道:“你能天天和我出来玩吗?”小南道:“行啦。我有什么不成?可是你要天天办公的,哪有工夫陪我玩呢?”士毅用手摸着她的头发,笑道:“你这个很好的孩子,为什么头也不梳,脸也不洗,糟到这种样子哩?”小南道:“像我们这种人,配梳头,配洗脸吗?一转身就全身黑。”士毅道:“你难道愿意一辈子捡煤核吗?”小南道:“谁是那样贱骨头,愿意一辈子捡煤核?”士毅道:“我也知道你不能那样傻。可是你弄得身上这样乱七八糟的,除了我,那里还有那种人和你交朋友?”小南点了点头道:“你这人是很好的。”士毅道:“你知道很好就得了。可是你要和我交朋友,你必得听我的话,第一,别和那些捡煤核的野小子在一处。第二,你得把身上弄干净一点。自然我总会天天给你钱花,让你去买些应用的东西。”小南道:“你在那个慈善会里,一个月能挣多少工钱呢?”这个问题,逼着士毅却无法子答复,说多了不像,说少了,又怕小南听了不高兴,想了一想,便反问她一句道:“你看我一个月应该挣多少钱哩?”小南低了头一步一步地走着,突然一抬头道:“我看你总也挣个十块二十块的吧?”士毅鼻子里微微哼了一声道:“对了。”于是二人又悄悄地向着西便门走去。士毅道:“你家里一个月要花多少钱?”小南道:“没有准,多挣钱,多用,少挣钱少用。”士毅道:“若是一个月,你家有我挣的这些钱,你家够用的吗?”小南道:“那自然够用的了。”士毅道:“那末,你家有我这样一个挣钱的人,你家里就好了。”小南望了他微微一笑。士毅笑道:“这样吧,我到你家去,给你妈作干儿子,那末,你家就有一个养家活口的人了。”小南道:“我们家哪配呀?”士毅嘻嘻地笑道:“为什么不配?只要你答应,你家就算办通了一半了。”小南将身子一闪道:“仔细人来了,别动手动脚的。”士毅道:“你说的,咱们是兄妹相称,人瞧见了也不要紧呀。”小南道:“嘿!说着说着,快到便门了,你带我到哪儿去呀?”士毅道:“出便门去玩玩吧,咱们只当是逛公园。回头我们雇洋车上天桥去吧。”小南道:“可别走远了。走远了,我有点害怕。”士毅道:“没关系。有我在一处走着,走到天边也不要紧,你饿了吗?前面有家油条烧饼铺,咱们买点儿吃的,你看好不好?”小南笑着点了点头。
说着话,走开铁路,就向便门的一条小街上来。这里有烧饼店,有生熟猪肉店,有油盐小杂货店。于是买了十二个烧饼,十二根油条。又到猪肉店里,买了两包盒子菜。所谓盒子菜者,乃是猪肉店里,将酱肉酱肘子,以及酱肚卤肝的屑末并拢在一处,用一张荷叶包着,固定了是十个子一包,或二十个子一包,虽然是不大卫生,然而在吃不起肉的穷人,借着这个机会,总可以大大的尝些肉味了。士毅自己拿了油条烧饼,这荷叶包是用绳子挂着的,就付与小南提着。小南提了那两包盒子菜,虽然是不曾吃到口,然而闻到这种酱肉的气味,已经让她肚子里的馋虫,向上鼓动,不由她不跟着士毅走了。士毅带她走出了便门,就向乡下走来。
这个时候,田地虽是不曾长上青来,可是有一大部分的树林,都有了嫩绿的树叶子了。在暖和的太阳下面,照着平原大地上,有了这满带着生机的树林,令人望着,心里说不出来的有那分高兴。走了有一里路之遥,士毅看着,前后并无行人,路的南边,有半倒的废庙,便向庙后指道:“我们先到庙后把东西吃了再走吧。”小南并不驳回,就跟着他一直向庙后走来。庙的后身,有片高土基,二人走到土基上,找了两块青砖放在地当中,将油条烧饼盒子菜,全放在青砖上,然后邀着小南席地而坐。自己先拿一个烧饼斜面披开,将一根油条,夹在烧饼中间,递到小南手上,笑道:“你先吃这个。”小南不曾吃到口,先闻着那股子芝麻香油味儿,咕嘟一声,便咽了一次口沫。不过当了人家,张开大嘴来,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因之半侧了身子,背着人家咀嚼。不到两三分钟的工夫,就把一个烧饼吃了下去。士毅真是能体贴人家,当她吃完了背转身来的时候,他已经在一个烧饼里面,灌着满满的盒子菜,又递到她手上去。她低头笑道:“你尽让我,你自己不吃吗?”士毅道:“我为什么不吃?我给你预备好了,我再吃呀。你看我这个朋友不错吧?”小南笑着点点头,只管微笑。
士毅看了四周没有一个人,就靠了她坐着,将她一只手拉到怀里来,笑道:“小妹妹,你知道我很爱你吗?”小南自有生以来,不曾听过人和她说出这种话,十六岁的孩子,听了这种话,又有什么不明白的?不知是何缘故,她周身的肌肉,在这一句话之后,一齐抖颤起来。自己虽依然还在吃烧饼已经不是吃烧饼那样觉得烧饼格外的好吃,现在却是很平常的了。士毅虽是个男子,也是心里砰砰乱跳,在那句话说过之后,他一样的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静默之中,无事可干,只是陪着人家吃烧饼而已。把烧饼油条盒子菜都吃完了,依然不敢把心中要说的话说了,只管向小南望着,小南是将背朝着他,他就可以看到小南的后颈窝,这可有点扫人的兴头,只见在脖子上的黑泥,几乎成了一层灰漆,便向她道:“你转过脸来,我给样东西你瞧瞧。”说着,在身上一掏,掏出一个白毛巾包来。小南一回头看到,便问道:“这里面是什么?”士毅笑道:“我特意为你买的呀。”于是将毛巾包子打了开来,小南看时,乃是一块胰子,一把小骨梳。小南道:“你把这东西送我吗?”士毅站起来,用手向东边的坏墙根一指,笑道:“那里有一道河,我带你到那里去洗个脸去。”小南道:“干吗洗脸?”士毅道:“嘿!你这样一个年轻的姑娘,为什么不爱好?你一定很好看的,我要看你洗了脸之后,是个什么样子?”小南抿嘴笑道:“好不了。别看!”士毅道:“去洗脸吧。洗了脸之后,我给你做好衣服穿。走吧!”
说着,挽了小南一只胳膀,就要她起来。她本来也无可无不可,经他用力一拉,更是不能不动,于是随着他又向城墙边走来。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