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晓得吧?”
“不,不晓得。”中田说。
男子显得有点失望。
“不晓得?”
“是的。忘记说了——中田我脑袋不好使。”
“这形象就记不起来?”说着,男子从椅子立起,侧身做出曲腿走路的样子。“还记不起?”
“啊,对不起,还是记不起来。”
“噢,你怕是不喝威士忌的。”
“那是,中田我不喝酒,烟也不抽。穷得要靠政府补贴度日,烟酒无从谈起。”
男子重新坐回转椅,架起腿,拿过写字台上的玻璃杯,喝一口里面的威士忌。“叮咚”一声冰块响。
“我让自己喝个够,可以?”
“那是,您别理会中田我,尽管自己受用。”
“谢谢。”言毕,男子再次直钩钩地打量中田,“那,你是不晓得我的名字喽?”
“是的。十分抱歉,不晓得尊姓大名。”
男子约略扭歪嘴唇。嘴角的冷笑如水纹一样变形、消失、重现,尽管持续时间很短。
“喜欢威士忌的人一眼就可看出。也罢也罢。我的名字叫Johnnie Walker①——琼尼·沃克。世间几乎无人不晓。非我自吹,全地球都很有名,不妨说像IKon②一般有名。话虽这么说,可我不是真正的琼尼·沃克,同英国酿酒公司没任何关系。不过姑且擅自借用
一下其商标上的形象和名称罢了。不管怎么说,形象和商标还是需要的。“
①一种苏格兰威士忌商标名。②③德语,希腊正教圣画像。④
沉默降临房间。中田全然听不懂对方之所云,只听懂男子名字叫琼尼·沃克。
“您琼尼·沃克先生是外国人吗?”
琼尼·沃克稍微歪了下头:“是不是呢……如果那样认为容易理解,那样认为就是。怎么都无所谓,是不是都是。”
中田仍然不知所云。情形同跟川村说话时没有什么区别。
“既是外国人,又不是外国人——这样理解可以吧?”
“可以可以。”
中田决定不再追问这个问题:“那么……是您让这位狗君把中田我领来这里的吗?”
“正是。”琼尼·沃克言辞简洁。
“就是说……您琼尼·沃克先生找中田我有什么贵干了?”
“或者不如说是你找我有事要办吧。”说着,琼尼·沃克又啜了一口加冰威士忌,“依我的理解,你一连几天在那块空地上等待我出现吧?”
“那是,那是那是。我倒忘光了。中田我脑袋不好使,无论什么转眼就忘。的确如您所说,中田我等在那块空地,就是想向您请教一下猫君的事。”
琼尼·沃克把手里的黑手杖“啪”一声打在长筒靴外侧。打得虽轻,但又干又脆的声音还是在房间中大大回荡开来。狗略略动了一下耳朵。
“天黑了,潮涨了。话该往前推进了!”琼尼·沃克说道,“你想问我的,是三毛猫的事吧?”
“是的,正是。中田我受小泉先生的太太之托,十多天来一直在寻找三毛猫的去向。您琼尼·沃克先生可知道胡麻的动向?”
“那猫我当然知道。”
“知道在什么地方么?”
“在什么地方也知道。”
中田微张着嘴注视琼尼·沃克的脸。视线移到丝织帽一下,旋即落回脸庞。琼尼·沃克的薄嘴唇自信地合拢。
“位置在这附近么?”
琼尼·沃克连连点头:“啊,就这旁边。”
中田环视房间。但不见猫在这里。有写字台,有男子坐的转椅,有自己坐的沙发,有两把椅子,有落地灯,有茶几,如此而已。
“那么,”中田说,“中田我可以领回去么?”
“只要你愿意。”
“只要中田我愿意?”
“不错,只要你中田愿意。”说着,琼尼·沃克微微挑起眉毛,“只要你有决心,就可以把胡麻领回。小泉太太也好小姑娘也好皆大欢喜。或者无功而返,致使大家大失所望。你不想让大家失望吧?”
“那是,中田我不想让大家失望。”
“我也同样。即使我也不想让大家失望。理所当然。”
“那么,中田我该怎样做才好呢?”
琼尼·沃克在手中一圈圈地转动手杖:“我有一件事求你。”
“可是中田我能办到的事?”
“办不到的事我不求人。因为别人办不到的事求也没用,纯属浪费时间。不这么认为?”
中田略一沉吟:“中田我也认为怕是那样。”
“既然如此,我求你中田君的,就是你中田君能办到的事。”
中田再次沉吟:“是的,应该是的。”
“先说泛论——所有假设都需要反证。”
“啊?”
“没有对于假设的反证,就没有科学的发展。”琼尼·沃克用手杖“啪”一声敲一下长筒靴,敲法极富挑战意味。狗又动了动耳朵。“绝对没有!”
中田缄口不语。
“实不相瞒,长期以来我始终在物色你这样的人物,”琼尼·沃克说,“然而百般物色不到。不料前几天正巧看见你同猫交谈的场面,于是心想:对了,这正是我物色的人物。所以才特意劳您大驾。这么把你叫来我也觉得有失礼节。”
“哪里,中田我本来就闲着无事。”
“这样,关于你我做了几个假设。”琼尼·沃克说,“当然也准备了几个反证。一如游戏,一个人玩的大脑游戏。但是,大凡游戏必有输羸。就这个游戏来说,必须确认假设是否得当。不过所指何事你是无法理解的吧?”
中田默默点头。
琼尼·沃克用手杖敲了两下长筒靴,狗应声立起。
第15章 小屋中只有我(上)
大岛钻进赛车,打开灯。一踩油门,小石子就溅起来直打底盘。车向后退了退,把车头对准来时的路。他扬手向我致意,我也扬手。尾灯被黑暗吞没,引擎声逐渐远去,俄顷彻底消失,森林的岑寂随之涌来。
我走进小屋,从内侧上了门栓。剩下我一人,沉默迫不及待地把我紧紧围在中间。夜晚的空气凉得简直不像是初夏,但生炉子又时间太晚了。今晚只能钻进睡袋。脑袋因睡眠不足而变得昏昏沉沉,长时间坐车又弄得浑身肌肉酸痛。我把煤油灯火苗拧小,房间昏暗下来,支配房间每个角落的阴影愈发浓了。我懒得换衣服,一身蓝牛仔裤和防风衣就直接钻进睡袋。
我闭起眼睛想尽快入睡,但睡不着。身体强烈需求睡眠,而意识却清醒如水。时有夜鸟尖锐的叫声划破静寂,此外还有来历不明的种种声响传来。脚踩落叶声,重物压枝声,大口吸气声——就在离小屋很近的地方响起。檐廊的底板也时而不吉利地“吱呀”一声。我觉得自己陷入了不知晓周围环境的物种——在黑暗中生息的物种——的军团包围之中。
感觉上有谁在注视我,肌肤上有其火辣辣的视线。心脏发出干涩的声响。我把眼睛睁开一条小缝,缩在睡袋里四下打量点着一盏昏黄油灯的房间,再三确认并无任何人。入口的门横着粗硕的门栓,厚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不怕,小屋中只有我自己,绝没人往里窥看。
然而“有谁在注视我”的感觉仍未消失。我一阵阵胸闷,喉咙干渴,想喝水。问题是此刻在此喝水势必小便,而我又不愿意在这样的夜间出去。忍到天亮好了!我在睡袋里弓着身子微微摇头。
“喂喂,没有什么事的。你被寂静和黑暗吓得缩成一团,那岂不活活成了胆小鬼?”叫乌鸦的少年似乎十分吃惊,“你一直以为自己很顽强。可实际上似乎不是那么回事。现在的你好像想哭想得不行。瞧你这副德性,没准等不到亮天就尿床了!”
我装做没有听见他的冷嘲热讽,紧紧闭起眼睛,把睡袋拉链拉到鼻端,将所有念头赶出脑海。即使猫头鹰将夜之话语悬在半空,即使远方传来什么东西“扑通”落地的声响,即使房间中有什么移行的动静,我也不再睁眼。我想自己现在是在经受考验。大岛差不多这个年龄时也在此单独住过好几天。想必他也体验过此刻自己感觉到的惊惧。所以大岛才对自己说“孤独的种类也林林总总”。大岛恐怕知道我深更半夜将在此品尝怎样的滋味,因为那是他本身曾在此品尝过的东西。想到这里,身体有点放松下来。我可以超越时间,用指尖摩挲出这里存在的过去的影子。自己可以同那影子合为一体。我喟叹一声,不知不觉沉入了睡眠之中。
早上六点多睁眼醒来。鸟们的叫声如淋浴喷头汹涌地倾注下来。它们在树枝间勤快地飞来飞去,以清脆的叫声彼此呼唤。它们所发的信息里没有夜间的鸟们所含有的浑厚回音。
我爬出睡袋,拉开窗帘,确认昨晚的黑暗已从小屋四周撤得片甲不留。一切辉映在刚刚诞生的金色之中。我擦火柴点燃液化气炉灶,烧开矿泉水,喝卡莫米尔袋泡茶,又从装食品的纸袋中抓出苏打饼干,连同奶酪吃了几片,之后对着洗涤槽刷牙洗脸。
我在防风衣上面套了一件厚外罩,走出小屋。清晨的阳光从高大的树木间泻到廊前空地,到处是一根根光柱,晨霭如刚出生的魂灵在空中游移。我深深吸了口气,毫无杂质的空气给肺腑一个惊喜。我在檐廊的阶梯上坐下,眼望树木间飞来飞去的鸟们,耳听它们的鸣啭。鸟们大多成双成对,不时用眼睛确认对方的位置,相互召唤。
河水就在离小屋不远的树林里,循声很快就能找到,类似一个用石头围起来的水池,流进来的水在这里停住,形成复杂的漩涡,之后又重新找回势头向下流去。水很美,一清见底,掬一把喝了,又甜又凉。我把双手在水中浸了一会儿。
用平底锅做个火腿鸡蛋,拿铁丝网烤面包片吃,又用手锅把牛奶煮沸喝了。之后把椅子搬到檐廊坐下,双腿搭在栏杆上,准备利用清晨慢慢看书。大岛的书架上挤着好几百本书,小说只找到很少几本,而且限于早已熟悉的古典,大部分是哲学、社会学、历史、心理学、地理、自然科学、经济等方面的。大岛几乎没接受学校教育,估计他想在这里通过阅读来自学必要的一般性知识。书涵盖的范围极广,换个角度看,可以说是杂乱无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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