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特,稳稳当当,像吊着一个铁秤砣。
很快,铁秤砣落了地,正落在我家那群羊当中,羊像兔子四散奔逃,秤砣移动了很短的距离,那朵大白花,像一个巨大的鱼泡,突然瘪了,把秤砣覆盖了,同时也把牧羊女上官念弟覆盖了。
六姐惊叫一声,眼前一片花花的白。在羊群四散奔逃时,她看到吊在白云下的巴比特粉红色的脸上满是笑容。天神下凡!她想。她仰着脸呆呆地望着快速下落的巴比特,心中充满了对他的敬仰和热爱。
人群都到了悬崖边,探头往下观看。“今儿个开了眼界了,棺材铺掌柜黄天福说。”
天神,小老儿活了七十岁,总算看到了天神下凡!“教过私塾的秦二先生捋着下巴上的山羊胡须,感叹不已地说,”
司马司令从小就不凡,他跟着我念书时,我就知道他必成大器。“在秦二先生和黄掌柜周围,镇子上的头面人物,都在用不同的腔调、类似的语言赞美着司马库,赞叹着刚刚目睹过的奇迹。”
你们想象不到,他是多么样的与众不同,“秦二先生用高声压倒众人的议论,显示出他与飞行家司马库的特殊关系,”
他在我的夜壶里,装上了两只蛤蟆!还有,他能篡改圣人的书,圣人曰:“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他怎么说呢?你们是猜不到的,他说,’人之初,胡扯淡,狗不教,猫不念,烟袋锅子炒鸡蛋,先生吃,学生看‘,哈哈哈……”
秦二先生大笑着,骄傲地看着周围的人。
这时,一个尖细的声音在人群外响起来。这声音有点像狗崽子追逐奶头的哼哼声,更有点像多年前我们在河道里看到过的那些追逐着帆船的海鸥的鸣叫。秦二先生收回了他的笑声,撤销了他脸上那骄傲的笑容。我们的目光被那个奇异的发声体吸引。发出怪声的是三姐领弟,但现在她作为三姐的特征已经很少,现在,她发出令人脊梁发冷的怪声时是她完全进入了鸟仙状态的时候,她鼻子弯曲了,她的眼珠变黄了,她的脖子缩进了腔子,她的头发变成了羽毛,她的双臂变成了翅膀。她舞动着翅膀,沿着逐渐倾斜的山坡,鸣叫着,旁若无人,扑向悬崖。司马亭伸手扯了她一把,没有扯住,撕下一块布。等到我们清醒过来时,她已在悬崖下翱翔——我宁愿说她是翱翔,而不愿说她坠落。悬崖下的草地上,腾起一股细小的绿色烟雾。
二姐率先哭了。她的哭声让我很不舒服,鸟仙飞下悬崖,是十分平常的事情,哭什么呢?随即,一向被我认为鬼鬼祟祟、玩世不恭的大姐也哭了。甚至连什么也看不见的八姐也莫名其妙、非常敏感又非常随和地哭了起来。八姐的哭声带着梦呓的呢喃,还有祈求允许她尽情哭泣的一片热情。八姐事后对我说她听到三姐落地时发出了清脆的声音,好像摔碎了一块玻璃。兴高采烈的人群都发了呆,脸上结了一层冰霜,眼里蒙上了烟雾。二姐招呼士兵们牵过骡子,她不用别人帮忙,抱住骡子粗短的脖颈,奋勇地爬上骡背。她用脚尖踢着骡肚子,骡子便颠颠地跑起来。司马粮跟着骡子跑了两步,被一个士兵拉住,士兵叉着他的胳膊,把他放在他爹司马库方才骑过的那匹马的背上。
我们像一群败兵,踉踉跄跄地下了卧牛岭。此刻,巴比特和上官念弟在那片白云的遮掩下忙乎什么呢?在骑骡下山的路上,我绞尽脑汁想象着上官念弟和巴比特在降落伞里的情景。我仿佛看到,他正跪在她的身边,手里捏着一棵狗尾巴草,用毛茸茸的草穗子,撩拨着她的乳房,像我不久前做过的那样。而她平躺着,闭着眼睛,舒服地哼哼着,像一条被人搔着痒的小狗,瞧啊,她的腿翘起来了,她的尾巴扑扑噜噜地扫着草地,她向冒失鬼巴比特大献殷勤!而不久前,因为我用草缨撩了她,她几乎打烂了我的屁股。想到此我心中充满了愤怒,也不完全是愤怒,还有一些黄色的情绪,像一簇簇火苗子,燎伤了我的心。“母狗!”
我骂了一声,同时把双手猛地往里一凑,好像我卡住了她的脖子。上官来弟在骡上扭转脸,问:“你怎么啦?”
因为匆忙下山,士兵们把我放在了她的身后。我紧紧地搂着上官来弟冰凉的腰,把脸贴在她瘦削的脊梁上,嘴里嘟哝着:“巴比特,巴比特,美国鬼子巴比特,他把六姐盖住了。”
我们绕了一个漫长的圈子才转到悬崖下。司马库和巴比特早已把身上的绳索解下来,他们俩垂着头站着,在他们面前,是悬崖下生长得特别繁茂的绿草。绿草丛中,镶嵌着我的三姐。她仰面朝天躺着,身体陷在泥土里,在她的周围,溅起一些黑色的泥土,和一些连根拔出的青草。鸟的表情已完全地从她脸上消逝了。
她微微睁着眼,脸上是宁静动人、笑嘻嘻的表情。两道凉森森的光线从她的眼睛里射出来,锐利地刺穿了我的胸膛,扎着我的心。她的脸色是苍白的,额头和嘴唇上仿佛涂了一层白垩。几缕丝线一样的血,从她的鼻孔里、耳朵里和眼角上渗出来。几只红色的大蚂蚁在她的脸上惊惶不安地爬动着。这里是牧人很少到的地方,草疯花狂,蜂蝶猖獗,一股甜滋滋的腐败的味道,灌满了我们的胸膛。前边十几米,就是那壁立的赭色的悬崖,悬崖的根部凹陷进去,汪着一潭黑色的水,石壁上的水珠滴落潭中,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
二姐磕磕绊绊地扑上去,跪在三姐的身边。她喊着:“三妹,三妹,三妹呀……”
二姐把手伸到三姐的脖颈下,好像要扶她起来,但三姐的脖子软得像橡皮筋一样,拉得很长。她的头挂在二姐的臂弯里,好像一只死鹅的脑袋。二姐立即把三姐的头放回了原位,她攥着三姐的手,那手也软绵绵地成了橡皮。二姐哇哇地哭起来,哭着喊叫:“三妹呀三妹,你就这样走了啊……”
大姐没有哭,也没有喊,她跪在三姐身边,抬起头来,望着围观的人。她的目光没有焦点,散漫而短浅。我听到她叹了一口气,看到她随便地往后一伸手,揪下了一朵鸡蛋那么大的紫红色绒球花儿。她用那朵庄重柔软的花,擦拭着三姐鼻孔里渗出的血,擦拭完鼻孔擦拭眼角,擦拭完眼角擦拭耳朵。把流血的窍孔擦拭完了,她便把那个紫花球儿举到自己面前,用尖尖的鼻子,翻来覆去地嗅,嗅着嗅着,我看到她的脸上现出了古怪的莫须有的笑容,她的眼睛里闪烁出了只有陶醉在某种境界里的人才能有的光彩。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鸟仙的超凡脱俗的精神,正在通过那紫红色绒球花儿,转移到上官来弟身上。
最让我关心的六姐,分拨开围观的人群,慢腾腾地走到三姐的尸首旁边,她没有下跪,也没有哭叫,只是默默地低着头,双手拧着辫子梢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姑娘。但她已是个体态丰满的大姑娘了,她的头发黑油油的,屁股高高地翘着,好像在尾骨那儿,高擎着一根华丽的红毛尾巴。她穿着一件二姐招弟送给她的白绸旗袍,旗袍的下摆开叉很高,闪出了修长大腿的一线。她打着赤脚,小腿上留着一些被茅草锋利的叶片划出的红道道,旗袍的后面,留着揉烂了的青草和野花污染的痕迹,红的斑斑点点,绿得如皴如染……我的思绪跳跃着又钻进了那片轻柔地覆盖着她与巴比特的云里,狗尾草……毛茸茸的尾巴……我的眼睛,像两只吸血的虻虫,叮在了她的胸脯上。上官念弟高高的乳房,樱桃样的乳头,被白绸旗袍夸张地突出了。我的嘴巴里蓄满了酸溜溜的口水。就从那一时刻开始,只要看见了俊美的乳房,我的嘴巴里就蓄满口水,我渴望着捧住它们,吮吸它们,我渴望着跪在全世界的美丽乳房面前,做它们最忠实的儿子……就在那突出的地方,白绸记录下一片污渍,像是狗的涎水。我心中如刀绞般痛苦,我等于目睹了美国佬巴比特咬我六姐乳头的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画面。那个狗崽子湛蓝的眼睛仰望着六姐的下巴,而六姐的双手却温存地抚摸着他金灿灿的大脑袋。就是这双手曾经那么凶狠地打过我的屁股,而我不过是轻轻地撩拨她,而他却在咬着她。这种邪恶的痛苦使我对于三姐的死相当麻木。二姐的哭泣让我感到心烦意乱。而八姐的哭声却像天籁的声音,让人缅怀起三姐生前的绚丽和三姐生前令树弓叶落、地摇天移、鬼泣神惊的卓尔不群的行径。
巴比特往前走了几步,我更近地看到他那双鲜嫩得令我极度不快的红唇,和他红扑扑的、被一层白色的茸毛覆盖的脸。他的白睫毛、大鼻子、长脖子都让我不愉快。他摊开双手,仿佛要送给我们什么东西似的,对着我们说:“太遗憾了,太遗憾了,这是我想象不到的……”
他怪腔怪调地说了一些我们听不明白的洋文,又说了几句我们听得懂的汉语:“她是幻想症,她幻想自己是鸟,但她不是鸟……”
旁观的人开始议论,我猜到他们议论的内容一定与鸟仙与鸟儿韩有关,也许还牵扯进上几句哑巴孙不言,或者还涉及到那两个孩子,我不想逐句去听,也无法逐句听,我耳边嗡嗡响,飞舞着几只土蜂,岩壁上有它们巨大的土巢,土巢下蹲着一只野狸子,野狸子面前摆着一只土拨鼠。土拨鼠前肢格外发达,身体肥胖,眼睛细小,紧凑在一起。郭福子,村里的神汉,会扶乩,能捉鬼,长着两只紧靠鼻梁的滴溜溜转动的小眼睛,外号“土拨鼠”他从人群里出来,说:“舅老爷,人已经死了,哭是哭不活的,大热的天,紧着抬回去吧,盛殓起来,让她入土为安吧!”
他根据哪条裙带称呼司马库为“舅老爷”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谁知道。司马库点点头,搓搓手,说,“妈的,真是扫兴。”
“土拨鼠”站在我二姐背后,转着小眼,仿佛满心悲痛地说:“老舅奶奶,人已经死了,还是顾活人,您双着身,哭坏了身子,那可了不得。再说了,老姨奶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