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瑞译。
鹗字兰墅,隶内务府镶黄旗,乾隆乙卯进士;由内阁侍读考选江南道御史刑科给事中,张船山妹夫。兰墅有小印曰' 红楼外史'。〃 《云在山房丛书?u20843X旗画录》〃 曹霑〃 条附注:〃 嘉庆时汉军高进士鹗酷嗜此书,续作四十卷附于后,自号为' 红楼外史'。光绪初,京朝士大夫尤喜读之,自相矜为' 红学' 云。〃 按高鹗,一关心封建统治、著《吏治辑要》之人也,而乃有心续作《红楼梦》四十回,岂不异哉。即以〃 情〃 论,彼得船山妹为妻,实一女诗人,船山所谓〃 闺中玉映张元妹,林下风清道韫诗〃 者,其人可想,而鹗使之饮恨吞声,抑鬰以死;观其所作词,轻薄儇佻,一无行之人跃然纸上。船山至詈为罗刹,其行事殆不可问。如此之人,而来续作《红楼梦》,又岂不异哉。盖曹、高虽同为内务府籍,而一奴隶,一奴才,思想品行。判若云泥。彼之续《红楼梦》,非无所为而为之者也。当时统治阶级于《红楼梦》〃 邪说〃 之出,既恨亦惧,及谩骂诋毁,禁勒焚烧,皆不能止,厥技亦穷,乃更有阴险之人,思以毒计置《红楼梦》于〃 存形变质〃 之地,遂于同身份(内务府籍)、通文墨之辈中物色〃 人才〃 ,所选中者,即高鹗是,授意于彼,既原书缺末,抑使不传矣,正可为续貂之隙。假尾既出,处处改变原书思想,使之〃 不谬于名教〃。此即高鹗以续书方式而反对《红楼梦》之实质也。此一事件,为吾国文学史、思想史上一极关重要之大事,其矛盾斗争,至极尖锐,惊心动魄,不足为喻,故略论焉。
高鹗《月小山房遗稿》有《重订红楼梦小说既竣题》一诗,文云:老去风情减昔年,万花丛里日高眠。昨宵偶抱嫦娥月,悟得光明自在禅。
于此有二义可言:鹗以〃 万花丛里〃 之〃 风情〃 浪荡子自命,〃 老〃 而借〃禅悦〃 自饰其丑恶,遂以此意而歪曲贾宝玉之出家问题本质,此亦毒计中之一端。〃 重订〃 (按应读为〃 改造〃 )既任务完成,有以报〃 知者〃 之命,不觉踌躇满志,搁笔四顾,洋洋自得之态如绘。其友薛玉堂赠之诗云:〃 不数《石头记》,能收焦尾琴。〃 上句言鹗本不以雪芹之书为然,下句据自注为言鹗之〃 功德〃 在于识拔汪小竹,此亦不过〃 搜落卷得南元〃 一类事(见陈康祺《燕下脞录》耳。则鹗为何如人,亦可概见矣。
余于成都故肆,曾见一册叶,皆旧书札,其一则,言〃 小泉贫窘〃 ,欲有所干请于汪小竹云云。此可证高劈、程伟元皆与江小竹大有关联。程伟元既亦贫士,安得有刊印《红楼梦》百二十回大书之力?则《红楼梦》之伪续以冒全书,出貲以付摆印,当另有一大有力之人为之后台,其事甚明。
附记于此,探研者倘有所取资焉。
李葆恂《旧学盦笔记》恽子居红楼梦论文住在鄂省,闻阳湖恽伯初大令云:其曾祖子居先生有手写《红楼梦论文》一书,用黄、朱、墨、绿笔,仿震川评点《史记》之法,精工至极,兼有包慎伯诸老题跋,今在归安姚方伯觐之家。大令拟刻以行世,乞方伯作序,未及为而方伯卒,此书竟无下落。或云已为其女公子抽看不全,真可惜已!否则定能风行海内,即有志古文词者,或亦有启发处。子居为文,自云司马子长以下无北面者,而于曹君小说倾倒如此,非真知文章甘苦者,何能如是哉。
按封建统治集团于《红楼梦》极口谩骂之际,亦别有高眼见赏、爱惜备至之例。恽敬,字子居,号简堂,武进人,生乾隆二十二年,卒嘉庆二十二年。乾隆四十八年举人,尝为咸安宫包衣官学教习甚久;乾隆辛亥春,同张惠言有与敦诚交游之迹。敬工古文,其批《红楼梦》,纵不免有旧时评文习气,亦当胜后来王希廉辈万万。著此一条,以盖其餘,聊为雪芹吐气。又恽敬所得本,与永忠所见本,皆不知为何种本,八十回,百十回,抑百廿回?殊费想像。
杨懋建《京尘杂录》卷四《梦华琐簿》叶三十四常州陈少逸撰《品花宝鉴》,用小说演义体,凡六十回。此体自元人《水浒传》、《西游记》始,继之以《三国演义》,至今家弦户诵,盖以其通俗易晓,市井细人多乐之;又得金圣叹诸人为〃 野孤教主〃 ,以之论禅说、论文法,张皇扬诩,耳食者几奉为金科玉律矣。《红楼梦石头记》出,尽脱窠臼,别辟蹊径,以小李将军金碧山水楼台树石人物之笔,描写闺房小儿女喁喁私语,绘影绘声,如见其人,如闻其语!《竹枝词》所云〃 开谈不说《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 记一时风气,非真有所不足于此书也。余自幼酷嗜《红楼梦》,寝馈以之。十六七岁时,每有所见,记于别纸,积日既久,遂得二千馀签。拟汰而存之,更为补苴掇拾,葺成《红楼梦注》:凡朝章国典之外,一切鄙言琐事,与是书关涉者,悉汇而记之;不贤者识其小者,似不无小补焉。其禅悦文法,托诸空言,概在所屏,似与耳食者不同。今忽忽十馀年,未能脱稿,殊自惭也。嘉庆间新出《镜花缘》一书,《韵鹤轩笔谈》亟称之,推许过当,余独窃不谓然。作者自命为博物君子,不惜獭祭填写,是何不迳作类书,而必为小说耶?即如放榜谒师之日,百人群饮,行令纠酒,乃至累三四卷不能毕其一日之事,阅者昏昏欲睡矣,作者犹津津有味,何其不惮烦也?《红楼梦》叙述儿女子事,真天地间不可无一,不可有二之作!陈君乃师其意而变其体,为诸伶人写照,吾每谓文人以〃 择题〃 为第一义,正谓此也。正如《金瓶梅》极力摹绘市井小人,《红楼梦》反其意而师之,极力摹绘阀阅大家,如积薪然,后来居上矣。(下专论《品花宝鉴》,略。)按杨氏此则,论及《金瓶梅》、《红楼梦》、《镜花缘》、《品花宝鉴》四小说先后师承创变、得失短长,虽或执一端,语未周晰,亦已发端引绪,揭示源流,实为有见。文学史上不先有《金瓶梅》,则不可能有《红楼梦》之出现。至《镜花》、《品花》等作,实袭《红楼》之体段而欲自竖新帜,有意争奇,然思想文笔,视雪芹皆瞠乎其后,望尘莫及矣。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页三〇六《红楼梦》方板行,续作及翻案者即奋起,各竭智巧,使之团圆;久之,乃渐兴尽,盖至道光末而始不甚作此等书。然其馀波,则所被尚广远。惟常人之家,人数鲜少,事故无多,纵有波澜,亦不适于《红楼梦》笔意,故遂一变,即由叙男女杂沓之狭邪以发泄之。如上述三书(按指《品花宝鉴》,《花月痕》与《青楼梦》),虽意度有高下,文笔有妍媸,而皆摹绘柔情,敷陈艳迹,精神所在,实无不同;特以谈钗、黛而生厌,因改求佳人于倡优,知大观园者已多,则别辟情场于北里而已。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页三一四文康晚年块处一室,笔墨仅存,因著此书以自遣。升降盛衰,俱所亲历,〃 故于世运之变迁,人情之反覆,三致意焉。〃(并序语)荣华已落,怆然有怀,命笔留辞,其情况盖与曹雪芹颇类。惟彼为写实,为自叙,此为理想,为叙他,加以经历复殊,而成就遂迥异矣。……开篇则谓〃 这部评话……初名《金玉缘》;因所传的是首善京都一桩公案,又名《日下新书》。篇中立旨立言,虽然无当于文,却还一洗秽语淫词,不乖于正,因又名《正法眼藏五十三参》,初非释家言也。后来东海吾了翁重订,题曰《儿女英雄传评话》。……〃 (首回)多立异名,摇曳见态,亦仍为《红楼梦》家数也。
谨按鲁迅先生此二则,极关紧要。自《红楼梦》问世始,斗争未尝或止,方式种种不同,大旨皆为反对曹雪芹思想。方式之一,即取续书为手段,而此技自高鹗创始。续作、翻案,如先生言,〃 各竭智巧,使之团圆〃 ,已落高鹗彀中。迨此风潮〃 兴尽〃 ,乃又有文康出,知续作之不足为,思翻案之别有法,于是自出〃 手眼〃 ,另立新篇,其思想内容,情节故事,在在处处,无不与曹雪芹针锋相对,欲战〃 邪说〃 而胜之,俨然以卫道者自居。矛盾斗争,至是而进入另一新高潮。而续作翻察,晚近犹有郭则澐之《红楼真梦》为殿焉。参看《附录编》〃题红诗〃 诸篇,诚可为之骇心恫目,而曹雪芹之伟大,于斯焉在,于斯益显。
邓之诚《骨董琐记》卷六叶二十五(上引康熙五十三年四月谕旨及道光十四年二月禁小说事,略)据此知明季以来,小说多不传于世,实缘康熙有此厉禁。自乾隆中叶以后,托于海宇承平,禁例稍宽,《红楼》、《绿野》、《儒林》、《镜花》诸著,遂盛行一时。虽道光申禁,而《品花》成书于丁酉,实在禁后二年;《儿女英雄评话》且出于朝士文康之手!唯小说为道、咸后重刻者,略删猥亵过甚语而已。或谓是时宫禁中流传甚广,故不能绝。闻孝钦颇好读说部,略能背诵,尤熟于《红楼》,时引贾太君自比。孝钦亡后三年,清运果终,且有颐和遥与大观辉映。则悼红一梦,不啻系二百六十年终始之局,亦一异也。
谨按邓先生为历史学家,于《红楼梦》则不以索隐一派之说为尽非。其论清代禁止小说之徒劳,甚是,然以《儿女英雄传》出朝士文康手为可异,盖不知此正问题之所在,高鹗伪续《红楼》,亦正由其为〃 朝士〃 也。凡朝士之流,利用小说以维护封建统治利益,非惟不禁,暗中有以助成之矣。
此即阶级斗争形式之一,禁小说,岂概禁一切小说哉。
至谓慈禧太后亦喜读《红楼梦》,可参看景梅九《石头记真谛》卷上叶六:〃 满人尝有指摘《红楼》为谤书,又嗔满人多不解,反爱好之。清末后妃皆爱本书,西后尝自拟史太君,瑾、瑜二贵妃令画苑绘大观园图,令内廷臣工题诗。盖久矣不识忌讳,亦可见本书之影响。〃 又钱塘九钟主人《清宫词》:〃 石头旧记寓言奇,传信传疑想像之。绘得大观园一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