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年的事,提到〃 筠庭二兄〃 已亡,是云贵总督明瑞乾隆三十三年二月死在军中以后的话;提到〃 云麓六兄〃 赴滇南之役,是定西副将军明亮乾隆二十八年在小金川的事;送勉斋出使兼呈云麓一诗,也是指乾隆三十六年小金川再度有事而三十八年作诗逆叙的证据:总起来,这些试是大致集中于乾隆三十五年至四十年(一七七〇——一七七五)这一阶段的作品,而《题红楼梦》绝句就夹在这些诗中间,排在〃 送勉斋奉使〃 为歌者庆郎作一题之前。再者,袁枚曾把这二十首绝句中的第十四首〃 病容愈觉〃 和第十五首〃 威仪棣棣〃 两诗收入他的《随园诗话》卷二(《诗话》全书计正编十六卷,补遗十卷)可见是最早编入的一些作品,根据卷三〃 余年二十三,馆今相国稽公家,教其幼子承谦,今四十三年矣〃 的话,可以推知袁枚(枚生于康熙五十五年丙申,一七一六)是乾隆三年(一七三八)作馆,乾隆四十六年(一七八一)在回忆——也就是在编《诗话》卷三(用同法推知其编至卷十六时为乾隆五十三年,大约从四十六年开始编,每年编两卷,到五十三年共八年,得十六卷)。由此可知,明义《题红楼梦》绝句被收在卷二里,其事至晚不能晚过乾隆四十六年。。。。。。。。。。。那么,《题红楼梦》绝句,往早说,可能是乾隆三十五年或稍前的作品,往至晚说,也绝不会是四十六年以后的作品:离曹雪芹去世才不过五六年到十五六年之间的光景,下距程伟元、高鹗续书刊板(乾隆五十六、七年),却还有足足十年至二十年的光景。而且这只是说题诗。。,至于明义何时开始闻见《红楼梦》,可以是与题诗同时,但也可以是在题诗更前的。
袁枚的《随园诗话》是一部标榜声气的东西,资料来源主要是同时人的稿本、邮筒之类。里面的许多事迹、掌故、见解、议论,也就是采自各诗家原稿,但不加称引,攘为己有。例如他说:康熙中,曹練(楝)亭为江宁织造,……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书,备记风月繁华之盛。中有所谓大观园者,即余之随园也。
其根据就是明义的诗序,径釆其语以作说,并误会明义〃 其先人〃 之语为指其父,遂径云〃 其子雪芹〃。现在得到明义的原诗集,真象始明。材料贵在第一手,对转手材料要加小心,其缘故这里看得很清楚。又过去以为袁枚说话是在嘉庆初年,现在已获知其时期实当乾隆中,彼时曹雪芹不过才亡不久(袁枚在乾隆五十二年另一次提到曹雪芹时竟然说〃 相隔已百年矣!〃 可见其错觉甚大)。
明义所见的《红楼梦》,是多少回的本子,疑莫能明。比如他在诗序里只说〃 备记风月繁华之盛〃 ,而不说有甚么兴衰荣悴,又二十首诗中所写绝大多数是八十回以前的情节,这两点使人疑心他所见到也只是个八十回传本。可是,有几首诗其语气分明是兼指八十回以后的事,似乎目光已注射到我们所未曾见到的后半部部分。所以,明义所见到底是多少回本,尚属疑案。
至于诗句遣词用语,大都是较活的,不同于严格的〃 论说〃 文章,因此不能死抠字眼。我初见此集时,很有几位朋友围观,都惊异说:〃 是小红篦头,而不是麝月!〃 等等,以为明义所见的本子不但与百二十回坊本不同,亦与八十回传本不同。但这其实只是一种错觉。
二十首诗中最重要的,恐怕要推末三首。由于第十八首,知道黛玉的《葬花词》后来〃 似谶成真〃 ,则明义似已见到曹雪芹写黛玉病死的部分,明义想以返魂香使黛玉由〃 沉痼〃 而复生,并续已断的红丝,则黛玉在死前红丝应系,亦已明白道出,这是与程本续书不同的。第十九首所写似系全书结束,〃 金玉姻缘〃亦不可问,宝玉宝钗结褵后不久即分散,而顽石也回到大荒山无稽崖的青埂峰下去,而且灵气已尽,亦即〃 通灵宝玉〃 复还为石头。第二十首说锦衣玉食,未有几时,〃 王孙〃 已瘦骨嶙峋了。这位〃 王孙〃 不知明义原意是指书里的宝玉,还是小说作者曹雪芹,〃 瘦损骨嶙峋〃 和敦敏题雪芹画石〃 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 的话,可以参看。个人的想法,上一首已说到《红楼梦》小说的总归结,则此首所指,似乎以作者曹雪芹本人的可能性更大些。看他的诗序说: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钞本焉。
书未传,就是未刊板流布,知道的人也还很少,这不但不是后来〃 人家案头必有一部《红楼梦》〃 (郝懿行《晒书堂笔录》)的情形,并且也还不大像〃 好事者每传钞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可谓不胫而走〃 (程伟元《红楼梦》序)的神气。〃 出〃 字本有〃 产生〃〃写出〃 的意思,不过此处下面既有〃 所撰〃 二字甚明,可见已不是指〃 写出〃 ,而是〃 拿出〃〃出示于人〃 的意思了。其次,〃 余见其钞本焉〃 的〃 其〃 字,可以了解为最近上文〃 其书〃 的代名,也可以了解为较远上文〃 曹子雪芹〃 的代名:如果是后者,那么明义就是说〃 我得见的是他——曹雪芹本人——的钞本〃 了。总起来,我觉得明义题《红楼梦》时期甚早。。,甚至不无和雪芹相识的可能。
最后明义说:〃 青蛾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 ,两句话十分惹人注意。
如果这不过指当时名园亦如金谷別墅,鞠为茂草,那就简单,别无含意。可是,那就是〃 无愧〃 于石崇了,又有甚么〃 惭愧〃 可讲呢?如果是说,石崇临死,尚有一个绿珠为他殉情坠楼而死,而这位〃 王孙〃 到此境地时青蛾红粉皆已不知归于何处,竟连一个绿珠也无,这才是〃 惭愧〃 于石崇之处——这样比较通了。不过,石崇之死,虽然是因为孙秀要向他强夺绿珠而被害,实际原因,还是因为石崇和贾谧是一党,皆附贾后,及至赵王伦废贾后,诛贾谧,逼晋惠帝禅位,都是与孙秀合谋,赵王伦自立,石崇因党贾免官,到孙秀讨绿珠而矫诏见杀,所以根本原因还是由于当时的政治斗争,为赵王伦不容而被害。明义用这个典故,不知是否婉词见意?这样说,也许嫌过于穿凿,但曹家上世的兴衰颇与清朝皇室党争有关,而目前关于曹雪芹家最后一次遭变的原因是什么,始终还未弄清,我们也还不敢说就与此类关系绝对再无牵涉' 注3'。 记在这里,以待专家研考。
一九五四年六月注:⑴舒坤,字梦亭,伍拉纳之长子,生乾隆三十七年(一七七二),卒道光二十五年(一八四五)。邓之诚先生旧日以为批《随园诗话》者为舒仲山,仲山为舒敦之字。乃舒坤之二弟,疑邓说不确。此项资料蒙吴恩裕先生见示。
⑵永忠《延芬室稿》手稿本(乾隆四十五年卷)《环溪别墅次壁间韵》,题下注云:〃 旧名邻善园。〃 又有朱笔眉批云:〃 旧为敬一贝子之邻善园,贝子于乾隆四十二年丁酉薨逝,赐公红玉永珊以园畀其甥我斋明义,易名环溪别墅。〃又四十七年卷《奉和西园主人题旧画邻善园》自注亦言〃 再从弟红玉〃〃红玉之甥我斋〃 得园易名之事。又云:〃 园东即广善寺。〃 按敬一贝子指弘景,乾隆帝之堂兄,康熙三阿哥胤祉之子。西园主人即永瑢(乾隆六子)。舒坤谓〃 环溪别墅在西直门外,俗呼三贝子花园,即我斋之岳也。〃 当不知永忠之言为可据。《延芬室稿》手稿本,史树青先生惠借。
⑶胤禛(雍正)经过多少年的处心积虑、阴谋暗算,结果用暴力夺得皇帝宝位,终其身没有停止屠戮镇压其死敌弟兄胤禩、胤禟、胤禵等及其党羽,这事实与曹家获罪落职抄家紧密相关。这场恶斗,并未因胤禛暴死(有人说是被刺)而结束,直到他的四子弘历即位后,仍然馀波未尽。乾隆四年,爆发了一次大事变,弘历的叔叔胤禄为首,和一群堂兄弟如弘皙、弘昇、弘昌、弘普、弘晈等密谋〃大逆不道〃 ,一一得罪。足以说明皇室内争还在进行,其间株连瓜蔓,曹家内务府三旗包衣人,正是易受牵连的奴隶阶层。
《绿烟琐窗集》早年因匆匆入蜀,未及一阅,仅记线索。去年返京,始见原书。今此书已于本年九月由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行世,所引诗见于影印本页一〇七——页一一一。
明义诗集里倡和关系最为密切的,是庆晴村、庆似村弟兄,他们是尹继善之子,此一线索值得注意。
一九五五年九月又记八 〃试磨奚墨为刊删〃 ——最早的题红诗之二上面一节文字,意不在诗,而是想通过明义的纪载来考察《红楼梦》的版本。
然而这种诗也反映了早期读者的观感见解,实际也是〃 红学史〃 上的重要资料。本着这两层用意,就这一类作品中较不经见的(例如,为一粟《红楼梦书录》所不见收的),再提供几种资料,并附带一些个人的看法,本篇仍先就最早的谈谈。迄今为止,所知题红诗(包括词),仍以明义的《题红楼梦》二十首绝句为最早(弔曹雪芹的诗不在此数)。再往下看,有〃 己酉本〃 《红楼梦》卷首舒元炳《沁园春》题词。这首词,内容思想,简单肤浅,远远不逮明义的诗句,仅于煞拍处写明〃 重展卷,恨未窥全豹,结想徒然。〃 这使我们知道他所见的本子,至多也就是八十回本,和戚蓼生序中所说〃 乃或者以未窥全豹为恨〃 ,堪称巧合。戚序约作于乾隆三十四年到五十六年期间(参看《戚蓼生考》)。舒词则可能作于乾隆五十四年(己酉)。
再往下看,则有周春的八首七律题诗,载于《阅红楼梦随笔》(已有印本),并附有俞思谦(秉渊,海宁人)和锺大源(晴初,著《东海半人诗抄》。其所以自号〃 东海半人〃 ,系半身瘫痪残疾,我另有考)的两首七言歌行。周春,海宁人,字芚兮,号松霭、黍谷居士,生雍正七年(一七二九),卒嘉庆二十年(一八一五),乾隆十九年进士,曾官岑溪知县,是一位颇有造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