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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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新证- 第1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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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们单骂沈赤然先生,是绝不算公平的,——应该感谢他,他钩勒出的一只金牛,使我们更方便地认清了金老鼠的真嘴脸。

一九五九年二月一日初稿一九六三年九月五日小修——注:⑴奚墨,指李廷珪墨,廷珪本姓奚,此凡喻佳墨。

⑵可参看方玉润《星烈日记》卷七十咸丰十年(一八六〇)十二月廿八日条:〃 ……余尤爱其(《红楼梦》)叙事,明题暗度,实铺虚补,陡起突收诸法,极为灵活,变换不测。惟黛玉之死,宝钗之婚,二事交关处,颇费经营,形迹似未全化。此等处惟《聊斋》笔墨无痕,故《红楼》又次于《聊斋》也。〃 笔墨未化,颇费经营二语,正指出了这并非是艺术上的很高级的东西,置于《红楼梦》中极不谐调的这一层道理。

九 〃续貂词笔恨支离〃 ——较晚的题红诗题咏《红楼梦》的诗词,到嘉、道间就逐渐多起来了,但真值得一读的却很少。思想迂腐的,态度不严肃的,文词恶劣的,都不暇去谈它。分人咏事的〃 绣像图咏〃 式的如〃 宝钗扑蝶〃〃妙玉听琴〃 之类,更无可多说。今捡稍有意义者评介几家。

潘德舆有《红楼梦题词》十二绝,载《金壶浪墨》中。德舆字彦辅,一字四农,山阳人,生乾隆五十年(一七八五),卒同治六年(一八六七)。晚至道光八年(一八二八)才考上了一个举人,其时他已四十四岁,是一个很不得志的沉困之士。后来〃 大挑〃 知县,未赴卒。著有诗文集,其《养一斋诗话》,在清代诗之中较为知名。《金壶浪墨》有嘉庆十六年自序(后有嘉庆二十五年、道光七年两自跋),则题词十二绝句当作于嘉庆初。

第一首云:朱门回睇不成春,花月楼台总怆神。酒冷灯残拈秃管,可怜金穴旧时人。

此诗专属小说作者曹雪芹。这可以和潘氏的《读红楼梦题后》中的一段话合看:或曰:传闻作是书者少习华膴,老而落魄,无衣食,寄食亲友家,每晚挑灯作此书,苦无纸,以日历纸背写书,未卒业而弃之,——末十数卷他人续之耳。余曰苟如是,是良可悲也!吾故曰其人有奇苦至鬱者也……他的这段纪载,极有价值,一方面是他自己对待这部小说的态度十分严肃,绝无当时一般文士的那种浮薄的气味,一方面他又提供了关于曹雪芹的异常宝贵的历史资料。

他的〃 传闻〃 来自何人?我以为是来自锺昌。锺昌满洲正白旗人,字汝毓,号仰山,嘉庆十四年(己巳,一八〇九)进士,入翰林,后官仓场侍郎、参赞大臣。潘德舆曾馆于锺昌家(当时一班在科场中不能大〃 发迹〃 的举、贡下层文士,特別是南士,多居留京师,成为准备应试,或为谋生,相当大的一部分则考为八旗各官学的教习,或在八旗满洲世家之中做馆师)。有关曹雪芹的一些传闻,多来自这些南士所接触的满洲〃 东家〃。锺昌又是正白旗人,——例如梁恭辰则是从他的座师玉麟(研农)那里得到关于曹雪芹的一些传闻,玉麟也正是满洲正白旗人。他们和曹雪芹同旗,关系较为切近,因此其上辈亲友,往往传下了若干口碑,这些口碑,现在看来,都可证明为各具有相当的真实可靠性。潘德舆所获于锺昌家的这段传闻,真实性尤大,值得十分重视研究。〃 酒冷灯残拈禿管〃 ,可说鉤勒出了曹雪芹在贫困中创作小说的生动情景。

其绝句十二首,内容大略如下:头两首,属作者曹雪芹。次咏宝玉。次黛玉。

依次是湘云、紫鹃。再次是咏联吟诗社之事,特赏史湘云之为人与诗才。次咏大观园。次咏尤三姐——是为第九首。

第十首云:痛哭颦卿绝命时,续貂词笔恨支离!琅琊公子情中死,忍倚兰窗再画眉?诗末有自注云:〃 谓续末十数卷者,写怡红娶蘅芜以后事。〃 按潘德舆当时并不清楚程、高伪续是从第八十一回开始,还以为是从第九十八回〃 苦绛珠魂归离恨天〃 之后才是续笔' 注1'。 但是,他所说的虽不精确,而在嘉庆初年《红楼梦》刊本行世不久之时,即能肯定此书后尾为伪续,而且看出其文笔的支离,实不能不佩服他的识解,是一个有思想有见地的人。

其末二首云:万古情痴唤不醒,良宵休唱《牡丹亭》。怜余木石吴儿性,也向残编泪雨零。

莫憎儿女十分愚,佛国仙山总幻途。参透情门无一是,情田请细用工夫。

老实说,我对他这种诗格,实在不大能发生很多的喜爱欣赏之情,不过,弄清了他的意思之后,便觉得还是颇有一谈的必要。他的意思,光看诗不好懂,仍然必须联系《读红楼梦题后》才能明白,值得多引几句:余始读《红楼梦》而泣,继而疑,终而叹,夫谓《红楼梦》之恃铺写盛衰兴替以感人,并或爱其诗歌词采者,皆浅者也。吾谓作者是书者,殆实有奇苦极鬱在于文字之外者,而假是书以明之。故吾读其书之所以言情者,必泪涔涔下,而心怦怦三日不定也。抑非独余如是,余闻邱琴沚、郭芋田皆然。琴沚曰:〃 是书善言情者欤?〃 余曰:〃 善。虽然,犹未也。夫吾读是书而吾之哀乐为之动矣,方吾哀之至极,虽泪渍书数寸,而终不能舍书而不读,则其言情何深也!乃返而求其哀乐之故,则亦非吾天性激烈之必不可已者,而特宛转屈曲,使吾徒有此哀乐而已耳。实而要之,吾未知其所施何地也,所用何故也,愈往愈深,而使人几流宕而不知所返焉。吾至是不能不疑夫作书者之哀乐殆未免过当而失其正,而以嗜欲之故,汩乱而缭绍之,而后至于此也。以妄起,斯以妄感。作者哀乐之当不当,于读者之哀乐见之矣。然乎?不然乎?〃 琴沚怃然不能语也。余呼琴沚曰:〃 使作者之情之非失其当,奈何其终也以仙佛之无情为归乎?彼其人万不能为仙佛者,特奇苦极鬱至于无所聊生,遂幡然羡仙佛之无情为不可及,是其情必非立乎不得已之分而顺其大常者也。呜呼!以极善言情之文,求之于今,殆亦罕矣,止以用情之不能审其当否而过之,于是终不得不以仙佛为大乐,而将持是以救天下人人妄于情者之弊,此仙佛之所以横行于世,而富贵儿女之场皆仙佛之所以收其穷也。〃 言毕,余与琴沚长叹不能已。余又呼琴沚曰:〃 作书而善言情,使天下人皆得其情而不过,此其人其徒作《红楼梦》者哉!〃 因抚几击节,与琴沚歌《关雎》三章而罢。

读了这些话,这才明白他所谓〃 情田〃 的〃 工夫〃 是什么。潘德舆对待《红楼梦》是极为认真的,他由这部小说而发生了很深的感想。可惜他的头巾气限制了他。他一点也投有能想到这部小说所反映的重大社会问题。却单在〃 用情〃 的〃 正〃 不〃 正〃 上绕了一回大圈子,结论除了归结到孔家诗教〃 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这一套上去,竟然毫无创见,这实在是令人失望之至。不过有一点还是很重要的,即他明白指出,作者是一个有〃 奇苦极鬱〃 的人,其创作小说绝不同于消闲解闷,有它的深刻用意,并且指出像这样的一位作家,是万万不能成仙作佛的,其所以羡仙佛,不过是他的奇苦极鬱的曲折反映而已。

虽然他把仙佛二教之横行于世的根由诿之于用情之〃 妄〃 ,虽然只是从儒家的观点来反对仙佛,但在一个嘉庆初年的读者能从上述方面提出一些稍有深度的见解,终是难能可贵。

他对于续书之流颇事批评。今亦引一节来补充他所说的〃 续貂词笔恨支离〃的具体内容:今之人无不知《红楼梦》者也,其读之者,无一人推论至于此。吾非不知《红楼梦》为小说之卑者也,而为是迂论者,非论此书也,将以论余之情而知其当否焉。抑读其书而不识其受病之所在,即其妙亦不出也。或曰:作是书者有所指斥欤?余曰:否,其人自言情耳。——专意指斥者,其文不能代为叙述而惨怛若此。或曰:传闻作是书者……(即上文所引一段,从略)——末十数卷,他人续之耳。余曰:苟如是,是良可悲也!吾故曰其人有奇苦至鬱者也,偶抒其哀,故作之不必成。续之者非佳手,富贵俗人耳!——并儿女之情彼并不如其沉且笃者也。

〃 富贵俗人耳〃 一句话,把程、高之流真可说是抉出了灵魂,也可说是一箭中的,洞穿七札,既深刻,又痛快!自有《红楼梦》评论以来,具有如此识力,试图从思想意识根本问题上来揭批伪续的,实在是以他的这一诗一文为首屈一指。——接云:若续之后又有续,且屡续不一,其书吾皆见之,殆至愚极薄之人所为。彼其人读《红楼》无所用其泣,而况能疑且叹乎!如是而续,直不值一大噱!——而况敢取《红楼》者演为传奇,授之梨园乎哉!不为鸡口,而为牛后,此辈接踵于天下久矣。吾每曰:无情者不可妄读书,亦不可妄作书。郭芋田曰:愿日持此语,以告天下之妄读书且妄作书者。

这一段话也很中肯,道尽了那些〃 续梦〃〃后梦〃〃圆梦〃 之类的丑态。他对这些东西下了〃 至愚极薄〃 四字的品目。不过他的思想本身也有局限,以致还不能认识,彼愚彼薄,正复是由程、高的伪续发端,这一点我在评介沈赤然的题红诗时已然说过了。→文·冇·人·冇·书·冇·屋←

因介绍潘德舆,连带想起潘庆澜。庆澜为潘锡恩(字芸阁,嘉庆辛未翰林,授编修,官至南河河道总督,治河有政绩,谥文慎)之孙,安徽泾县人,字安涛,生道光二十六年(一八四六),举人,官刑曹,擢侍御,出守四川顺庆府。著有《宜识字斋诗钞》四卷,有光绪三十四年多罗贝勒毓朗、宣统元年索绰络景星等序。其卷二有《戏题红楼梦传奇》三律,乃同治十二年(一八七三)之作。全文如次:事到回头梦已阑,教人犹向梦中看。强将镂骨铭心语,付作空花过眼观。隔座灯红中酒暖,小窗雨碧助愁寒。此时别有情千缕,恋亦难留断更难。

莫笑伊人一念痴,箇中消息已先窥。情为至性相关事,空是无聊已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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