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笑伊人一念痴,箇中消息已先窥。情为至性相关事,空是无聊已极思。
世态本来难逆料,神仙愿未许人为。任他一部《南华》旨,说与痴顽总不知。
漫将梦幻托前因,勘透兴衰梦亦真。令我已如经目睹,知卿原是过来人。
荒荒世界尘中影,莽莽莺花队里春。看到酒阑筵席散,醒来依旧可怜身。
题红诗词最多,好的最少,就我所见,成组的律诗不令人肉麻、厌薄,而又有些思想内容的,当以潘庆澜这三篇为首选。他不怎么扭捏作态,平平写去,明白如话。其时他才二十七八岁,涉世不能说很深,但已非复浮薄少年之态,很有些比较深刻的见解,同时他自身也不是〃 道学〃 之流' 注2',因此这三首七律,虽然标为〃 戏题〃 ,实在却是严肃之作。
最应当提出的是他强调揭明:《红楼梦》的说空道幻,乃是作者强作空花过眼之观,实其无聊(不可聊赖,无以聊生)已极之思。这一点和潘德舆的看法后先呼应,不谋而合。但他比潘德舆更加强调得多。他大言宣布:〃 神仙原未许人为〃 ——曹雪芹绝成不了神仙(即潘德舆〃 彼其人万不能成为仙佛者〃 同样意思),神仙绝不会再写《红楼梦》。〃 任他一部南华旨,说与痴顽总不知〃 !《红楼梦》书中尽管也流露出庄子的虚无思想,但读者是不会相信这个〃 解脱〃 之道的。
一个咸、同年代的封建之士,早已如此昌言畅论了这层道理,不料到了七八十年之后,却又有人宣扬说《红楼梦》写的主要是〃 色空〃 思想。温读一下二潘之论,便令人觉得可异。
〃 荒荒世界尘中影〃 ,彷佛也看到了小说就是整个社会的一个缩影。
成组的律诗而系〃 本事题咏〃 性质的则为数很多,俱不足入选。总题《红楼梦》的,可再引邹彛患摇W迯|是晚近的人,又因所著《三借庐笔谈》中颇有涉及《红楼梦》处,常为人征引,所以知道他的较多。彛趾卜桑攀莺住⒕曝ぃ煜婀菔陶撸尬耍拦馊辏ㄒ话宋濠枺庑髟辏ㄒ话似呶澹┚偃耍朊窆洌心曛辽虾N瓯ū嗉V小度杪馁嫛贰ⅰ妒嫛贰ⅰ洞寿嫛罚窆昕>菟狄簧坏弥荆蛘叱莆ā』俊ā!妒嫛肪砩鲜沼小抖梁炻ッ温食啥杉硗跏缇晁貗l》:长恨绵绵总不磨,姻缘木石已蹉跎。玉堂金马繁华梦,衰草枯杨《好了歌》。
薄命女儿全福少,痴情姊妹断肠多。思量未必相干我,何事涔涔泪欲波!已将好梦破情关,细写孤悲见一斑。最易迷人虚幻境,全无著迹大荒山。
但求解脱灰能化,拌得辛酸泪要还。读罢知君痴绝处,补天未必石真顽。
诗格苦不甚高,文笔也较浅率,亦无大创见新意可言,然而终属朴实真切,与轻薄庸恶者不同,在题红律诗中虽成婪尾,还是不妨附于篇末,以存一目。其中〃 玉堂金马繁华梦,衰草枯杨《好了歌》〃 ,〃 细写孤悲见一斑〃 ,都不失为自拈佳句。
七律诗精整工切,不落尘俗,在此题目,诚属难能,实不多觏,一二妇女作家的七律,容另篇叙录。现在介绍一两种其他诗体之作。
间接题咏《红楼梦》的,本不拟枝蔓,今破例举其一隅,或可供反三之助。
作《浮生六记》的沈三白(复),是曹雪芹的〃 晚辈〃 (沈生年即曹卒年,乾隆癸未。他的《浮生六记》是《红楼梦》影响下的间接产物,变相的仿作)。他是一个很不得意、坎坷潦倒的下层文士,其思想亦有一定程度的与封建社会发生矛盾的一面。平生只有一位〃 阔〃 朋友,即状元公石韫玉,却亦与《红楼梦》有些瓜葛。石氏字执如,号琢堂、花韵庵主人,吴县人,生乾隆二十一年(一七五六),卒道光十七年(一八三七),乾隆庚戌状元。著《红楼梦传奇》十出。嘉庆二十四年吴云有序,文云:《红楼梦》一书,稗史之妖也,不知所自起。当《四库书》告成时,稍稍流布,率皆抄写,无完帙。已而高兰墅偕陈某(按即指程伟元,南人读〃 程〃 、〃 陈〃 不能辨,故混)足成之,间多点窜原文,不免续貂之诮。本事出曹使君家,大抵主于言情,颦卿为主脑,馀皆枝叶耳。花韵庵主人衍为传奇,淘汰淫哇,雅俗共赏,《幻圆》一出,挽情澜而归诸性海,可云顶上圆光,而主人之深于禅理,于斯可见矣。往在京师,谭七子受(按指谭光祜,南丰人,一七七二——一八三一)偶成数曲,弦索登场,经一冬烘先生呵禁而罢。设今日旗亭大会,令唱是本,不知此公逃席去否?附及以资一粲。嘉庆己卯中秋后一日蘋庵退叟题。吴云也是当时的名流(乾隆癸丑翰林),他的〃 言情〃 说是错的,但是叙清了几点:一,把《四库全书》这种〃 钦定〃 的高文典册的告成,和《红楼梦》的流布牵合辉映,很有意致(当然,他把〃 稍稍流布〃 推到《四库》告成时即乾隆四十七年左右,未免太晚了些);二,指明初皆钞本,不全(即止八十回);三,确言伪续是高、程所为;四,不但如此,还指明伪续者连前八十回也妄加窜改,对此表示不满——他是第一个揭露高、程暗施诡计的批评者;五,他还对冬烘辈(如梁恭辰之流)颇致讥诮。总之,短短的一篇嘉庆年代的文字,给我们留下了有关〃 红学史〃 的非常宝贵的史料。——以上与题诗无涉,还是言归正传。
却说石韫堂同乡有李福备者,字子仙,能诗善画,与黄荛圃为儿女亲家,著有《花屿读书堂诗抄》,道光丙午写刻本,其卷八有《读花韵庵主人所谱红楼梦传奇六首》绝句,今录于后:花间写韵当谈禅,痴女騃牛未了缘。一自红楼传艳曲,不教四梦擅临川。
木石无情凭有情,泪珠错落可怜生。茜纱窗外红鹦鹉,恩怨呢呢语不明。
一缕情丝绕碧栏,葬花人忍看花残。凭伊炼石天能补,离恨天边措手难。
旧谱传钞事太繁,芟除枝叶付梨园。茑萝缔好殊坊本,弦索西厢董解元。
剧耽此帙叹奇书,三百虞初尽不如。待到定场重却顾,玉人何处觅琼琚。
氍毹一曲管弦催,碨礧谁教借酒杯。万事到头都是梦,甄真贾假任人猜。
诗尚不俗恶,但亦无大价值,要借它说明的是,把《红楼梦》和《西厢记》、《临川四梦》联系了起来,虽系题咏剧作的点缀之词,终是反映出这一层文学史上的渊源关系(《红楼梦》本为曲名,亦正从四梦而来的)。这和潘德舆的〃 良宵休唱《牡丹亭》〃 之句可以合看。但是,〃 芟除枝叶〃 云云,又即吴云所谓〃颦卿为主脑,馀皆枝叶耳〃 这种论调。《红楼梦》之传播,剧本、曲艺虽亦有功,但大都是阉割、隘化了小说,抱〃 宝黛情缘〃 这条〃 单线〃 的现象,我于另处已然谈到过,在这个问题上,封建阶级士大夫与资产阶级的文学家所见正不两样,这一点是可发人深长思的。最后,可以指出:一位状元公,当他不太〃 冬烘〃 时,居然也要和《红楼梦》打一点交道,值得注意。但他在这件事上该死不敢露真名,李福备虽然很有点胆子,把这个题目的六首诗编而入集,却也不敢替状元〃 捅漏子〃 ,只好还是止称什么〃 花韵庵主人〃 !这些事态,细想都颇有意思,——当时一部分统治阶级的人物,在〃 偷偷地〃 欣赏《红楼梦》(尽管所赏只是一小方面);稍一公开,还得与〃 冬烘〃 辈作些斗争,重重矛盾,显示出这部伟大小说所给予封建时代各阶层读者的巨大影响,具有一种极〃 可怕〃 的冲击力量。
再一家,为朱作霖。作霖字雨苍,号维摩色外身,南汇人。集所作文三十七篇、诗三十七首为《红楼文库》,有咸丰四年(一八五四)自序。据云:〃 ……然而子之为此也,亦由久处穷约,百事无成,又世方多故。违进取意,居平无可娱,惟此词章之学,少好之而不能释,故凡宏篇巨制,时复斐然及念。〃 中叙曾撰寓言,合于太史公《游侠》、《货殖》二传,但是即令识者,亦〃 多如郭洗马之顾曲,但言佳而不知所以佳者,至于从旁非笑,横加訾议者,又不知凡几——呜呼!笔墨之贱,既至于此,是亦可以无作矣!〃 他是在这种感慨之下,〃 非特境遇不佳,亦痛识者之不易也,计无复之,〃 这才改途更辙,转到稗官小说,〃聊以耗壮心,煞风景〃 ,不料一阅《红楼》,遂又引出诗文不少,竟编为〃 文库〃。其同年周南题诗说:〃 廊庙山林俱大好,凤楼何似选楼高!看君猛掷生花笔,雪浪横飞星海涛。〃〃斯事何从得解人,悼红作记枉劳神;不图斋阁消闲话,能慰千秋曹雪芹。〃 自注云:〃 曾听君谈《红楼梦》,殊无一字常语。〃 观此,亦足见其为人之一斑。今录其《读红楼梦偶书》一首:花梦久不作,情史时绎之;偶温《石头记》,愈读意愈痴。慨怀天地间,要是情维持;江河古不废,殆有泪点滋。事即涉儿女,忠孝实所基,情至文愈至,泪枯墨落迟。惟有情泪人,能为绝妙词;痴男一何慕,怨女一何悲!世事深阅历,至理推盛衰;荣枯顷刻间,好把黄粱炊。境即托诸幻,事亦未足疑;其文更幽隽,气静神弥怡。但见花鸟笑,谁知宫羽移;草蛇而灰线,令我费寻思。
忆有此书来,八十年于兹;苦无解事人,卓立笔一枝;为渠开生面,颗颗珠探骊。嗟予抱情癖,拟书混沌眉;有志恨未逮,一编聊自私。敢僭萧楼名,空为贤者嗤,——即为贤者嗤,勿示乡里儿!我觉得,题《红楼梦》的诗,作到这个地步,才不使人厌薄。遍观旧日诸作,像他这样的,还难举出二三足以颉颃之篇。——不待说,〃 情史〃〃情维持〃〃忠孝基〃 之类的观点,要分析批判,但从后段看,可谓严肃、沉痛,并有其见解的好诗句。特别是〃 世事深阅历,至理推盛衰〃 ,殊不同于儒家的形而上学的谬见。〃 但见花鸟笑,谁知宫羽移;草蛇而灰线,令我费寻思〃 等句,真能道着曹雪芹文心文笔的专擅独绝之处。我看关于这一方面,还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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