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佩已经被摔裂,一道深深的裂痕横贯玉石,将“春雨”两个字拦腰斩断。
苏微将那个香囊拿在手里看了半日,怔怔出神。
等回到药室,看到她回来,药童连忙上前一步拦住她,低声道:“姑娘,原先生刚刚用过药,已经睡了,姑娘还是小声一些。”
“嗯。”苏微将香囊在手里攥紧,默然走进去,望着正在沉睡的人——经过近日的这一番磨难,他越发清瘦了,支离的锁骨突兀地露在长袍外面,脸颊深深陷了下去,显得形销骨立。唯独双眉还是清秀挺拔,在梦里蹙起,锁住万重心事。
“春雨……”昏迷中的人忽然喃喃低语。
她将香囊无声地放在他枕畔,有泪盈睫。
第二日一清早,镇南王侧妃便匆匆离开了月宫。
软轿从药室旁经过的时候原重楼还在睡梦中,只有苏微惊醒,从榻边站起来,隔着窗凝看到了那一顶轿子在黎明青白色的天光下离开,匆促得似不愿多留一刻。然而,当轿子经过的时候,她看到轿帘的一角微微动了一下,有一双眼睛看了过来。
那一刻,她想推醒原重楼,让他看到这最后的一眼,却终究还是垂下了手。是的,看上一眼又能如何?即将诞下继承人的王妃,总归和一个残废的玉雕师是再也没有什么未来可言的。不如就这样吧……就让十年前的一切终止于这一刻。
尘归尘,土归土。
当第一缕阳光照入窗棂的时候,榻上沉睡的人醒来,恍然不知前尘往事已逝,只听到了一阵悦耳如天籁的声音从廊下拂过。在风铃声里,苏微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刚刚在晨曦里折下来的白牡丹,花瓣上沾满了晶莹的露水,宛非世间物。
原重楼定定地看着她,眼神极其复杂,一言不发。
“你醒啦?”她微笑着,将白牡丹插入他床头的瓶子里,“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昨天睡得好吗?”
“不好,”他语气闷闷地回答,情绪低落,“整整一夜都在做噩梦……梦见有个人不告而别,我怎么叫都不回头。”
“……”她的手颤了一下,一滴露水摇落下来,打湿了案几。然而他下面的话却让她心情顿时峰回路转——
“迦陵频伽,你思念洛阳牡丹了吗?”
苏微一震,回过头看着他,病榻上的人眼眸漆黑深沉,如同星沉潭底。她的手又颤了一下,无法回答,对着一瓶白牡丹出了一会儿神。
——如今已经是四月底,洛阳的牡丹也快该凋谢了吧?
以前每年的四月,萧停云都会带她一起去观赏牡丹盛会,可惜,今年只怕是看不到了……不过,无论她去与不去,洛水旁的繁花总还是会一年一度开放,不为任何人停留。而他,也会带着其他人去赏花吧?比如……赵总管?
她轻轻笑了一笑,心中却没有以前的那种酸楚。
天涯何处无芳草,又岂是洛阳才有牡丹?此刻灵鹫山上的月宫里依旧有此花盛开,并不输给洛阳半分。
“不,我不思念洛阳。”她回过头,对着他盈盈一笑。
“是吗?”他松了一口气,忍不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掌心里竟然都是密密的冷汗,语气有些迟疑,似乎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问出来,“那你……会回到中原去吗?”
“……”她再度沉默下来,难以回答,许久才轻声道,“我对姑姑发过誓,这一生只为听雪楼拔刀。只要那个人有命,刀山火海,无所不从。”
原重楼的手颤抖了一下:“那么说来,你还是要回去?”
她沉默着,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凝视着瓶中的牡丹。
“哦……”他吐出了空洞而茫然的叹息,眼里的光芒渐渐暗淡,如同一盏灯的熄灭——是啊,他怎么没想过呢?她不是滇南的迦陵频伽,她来自于云和山的彼端,那片广袤的大地,身负绝学,是翱翔于九天的凤凰,绝不是腾冲那种小地方能容纳的。
当她治好了伤,恢复了羽翼,自然要振翅飞回故乡。
“你要回到你的世界里去了,迦陵频伽……”他喃喃低声,“我知道迟早有这一天。”
她的世界?是指那个充斥了腥风血雨的“江湖”吗?
我不要回去。那一瞬,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心里说,越来越响亮。不要再回到那个江湖里去……不要再卷入杀戮和争夺。那不是属于她的地方,那也不是她要的生活!可是,立下的誓言宛如一条铁链,将她紧紧束缚住,无法挣脱。
天空湛蓝,日光明丽,阳光如同瀑布一样从天宇上倾泻下来,将窗前沉吟的人笼罩。苏微站在阳光里,抬起头凝望着苍穹,脸色苍白,平静祥和之中隐隐蕴藏着某种暴风雨一样的力量,内心似有剧烈挣扎。
仿佛被这种光芒刺痛,他忽然转过了眼睛,不敢直视。
深夜的圣湖边上,高台冷月下,只有两个人影。
灵均在月下横过短笛,刚想要吹,忽地想起了什么,笑了一笑,又把笛子收了起来,低声自语:“会做噩梦吗?不会吧……难道真的有这么难听?”
“谁说的?”旁边侍立的女子有些不满,“大人的笛声明明如同天籁回音。”
“是吗?”灵均皱了皱眉头,看了胧月一眼,却摇头,“不,你这么说不足以为信,因为你畏惧我——就如邹忌又岂能如城北徐公之美?”
胧月微微颤了一下,低下了头去。
畏我?为何不说是私我呢?
耳边听得他开口,问:“胧月,关于血薇主人在这里的消息,已经传达给石玉了吗?”
“是,已经托人传达过去了。”冷月下,侍女恭敬地回答,“石玉听说苏姑娘已然解了毒,惊喜万分,正在日夜兼程赶往月宫,想要早点接她回去。”
“好,一切都如我的计划。”玉笛敲了一下掌心,灵均在月下开口,“我已经吩咐了右使暗中做好准备,等他到了便可以收网了。你替我立刻联系左使,令他去一趟中原——我要在一个月内调动风雨组织所有的金衣杀手!”
“啊?”胧月愣了一下,“风雨是天下第一流的杀手组织,价钱高昂无比,这样一来会耗尽我们教中历年所积存的银两——万一教主大人她出关后问起来……”
“记住,你只要去执行就行了!”玉笛抵住了她的顶心,灵均的声音冷酷如冰雪,“至于其他的,你不需要问!——就如我当年出手救下你的时候,也只是执行我师父的命令,半句也没有问为什么一样。”
“是。”胧月颤抖了一下,低声。
原来,那么多年来她心心念念的,不过是一道命令?
“你在我身边已经七年了,胧月,”灵均的声音虚无缥缈,却不辨喜怒,“很多秘密,这世间也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你应该知道这份信任来之不易。”
“是。”胧月轻声,眼神不知是恐惧还是感激。
“那么,就不要说什么蠢话来打破它。”灵均冷冷,语气如同冰雪,“你一贯是个知道自己身份的聪明人,不是吗?”
胧月匍匐在地,听到这句话,只觉得有利刃瞬地穿过心脏,痛得令人战栗。她不敢抬头,因为已经有泪滑过脸庞。然而他亦没有再说话,只是一拂袖,脸颊边有风掠过,如同一只鹤扑扇着翅膀,掠过了冷月下的圣湖。
她终于抬起头来,定定凝望着那一袭远去的白衣。
知道自己身份的聪明人?那么,在他心中,她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呢?那么多年了,她如此无望地努力着,却始终无法跨越过那咫尺之遥的距离。
她所求不多,但那一点卑微的心愿,却始终成灰。
自从上得灵鹫山来,一住就是半个多月。中间灵均经常派人来探看,殷勤垂询,而自己却来得不多,每次来了也不过是搭脉问诊,匆匆一面便走。然而在拜月教的灵药和秘术之下,原重楼这样的重伤,居然也一天一天地飞速好了起来。
“那个灵均还真是个好人,”苏微扶着伤员在廊下重新练习走路,看到他恢复迅速,不由得叹息,“一开始我看他阴阳怪气神神秘秘,还以为他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歹意,没想到他还真的治好了你……”
“是啊。”原重楼吃力地抬起腿,迈上一级台阶,一边抽着冷气,“我……我跟你说过,在苗疆,拜月教是很得人心的!”
“好吧,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谢谢他就是了。”她笑,“丹意呢?”转头便不见了那个小女孩,苏微有些愕然,搀扶着身侧的人坐入轮椅。
“大概跑哪里玩去了吧。”原重楼无奈,“小孩子总是坐不住。”
“毕竟年纪小不懂事。”苏微叹了口气,推着轮椅往药室走。
她并不知道,这一日,正是从听雪楼万里而来的使者石玉再次抵达月宫的日子。
“请看,苏姑娘已经安然无恙。”将远道而来的客人带到高台下,胧月微笑着躬身,示意石玉看向台上的绯衣女子——后者正推着一架轮椅在台上走着,看上去气色很好,手上的青碧色也已经褪去,不时低头和轮椅上的男子笑语晏晏,轻颦浅笑。
“那一位是……”石玉微微蹙眉,心里有些疑虑。
“哦,那是苏姑娘的朋友,”胧月微笑,“为救苏姑娘而受了重伤,留在月宫里疗伤——不过不用担心,他的身体也会很快康复,不会耽误苏姑娘返程。”
“那就好。”石玉道,“我已经飞鸽通知了楼主。”
胧月微笑:“相信和血薇一样,萧楼主也在急切地盼望着苏姑娘归去吧?”
言语之间,他们看到台上的那两个人不知道在说着什么,停下了轮椅,相视微笑了起来——那种笑容是如此安宁平静,看得远处的人心里都有一种异常的舒展。
离开洛阳不过两个多月,苏姑娘的气色和精神都似好了很多。看起来,她这一路虽然困顿艰险,却并非过得颠沛流离啊……石玉在心里默默地想着,隐约有些欣慰,却也隐隐有一些不安,总觉得这样几近完美的气氛有些令人恍惚。
这时他看到一个有着蜜色皮肤的小女孩奔向了他们,手里拿着一个花环,笑容灿烂无邪。那个小女孩跑到了轮椅前,将花环放在男子的膝盖上,牵着他的手,似乎在鼓励他站起来。那个男子望了一眼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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