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四世同堂- 第15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努力,挣扎,奋斗;她想,只要自己有用武之地,她一定不会走到绝路。她的短鼻子上出了汗,眼中发着光,一种准知道事情不妙而毫不惧怕的光。听见爸爸回来,她作得更起劲了。她要教爸爸看一看,她是沉得住气,能作事的人。

晓荷看着女儿操作,心中非常的难过,不是为心疼女儿,而是为他的女儿居然亲自动手收拾屋子,实在有失体统。扫地擦桌子,在他想,是仆人的事,与“小姐”理应永远不发生关系。他故意的轻咳,暗示给她:可以休息一会吧?高第没有接受他的暗示。最后,他说了话:“高第!晚饭怎么办呢?”

高第还继续的工作,只回答了声:“你去买几个烧饼,我把火升上,烧点开水,对付对付吧!”

晓荷不能出去买烧饼,那太丢人!他可是没敢出声。他开始看见了真的困苦。他的眼前是黑暗与最大的耻辱——得自己去买烧饼!他轻轻的走出去,在院子里来回的转。这是他自己的院子,可是他丢失了安全与舒适。走了一会儿,他感到寒冷,肚子也越来越饿。他想出去买烧饼——肚子是不大管脸面与耻辱的。几次,他走到街门,又折了回来。不,他宁可挨一夜的饥饿,也不能丧失自己的体面!好吗,今天他要是肯打破了自己的脸去买烧饼,明天他大概就甘心作个“无耻之徒”了!

他又进到屋中。

“爸爸,你不是饿了吗?怎么不去买烧饼呢?”高第问。

晓荷不肯开腔。他觉得高第绝不会了解他,所以用不着多费话。他似乎是要用沉默充饥。但是,不行,沉默到底不能代替烧饼!他忘了大赤包,忘了一切,只觉得他马上有饿死的危险。他向来没挨过饿。平日,只要胃中稍微有点空儿,他必赶紧把它填满;他以为能多吃而不闹胃病是他的一种天才与福气。现在,晚饭毫无消息!他发了慌!“吃”是中国文化里的,也就是他的,主要的成分与最高的造诣。饿一顿便等于人生与文化的灭亡!他没法不着急。他巴结,谄媚日本人,不是为得到好吃好喝么?哼,现在居然落了个前功尽弃!他悲观,他觉得自己的一只脚已临在地狱里。

“高第!”他凄声惨气的叫,“高第!”

“干什么?”高第问。

“啊——”他揉着胸口说:“没事!没事!”他把话收了回去。他不肯说“饿”。那是个可耻的字。

“饿了吧?好,我买烧饼去,就手儿捎一壶开水来省得再升火!”高第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要往外走。

“你——”晓荷要阻拦她。他的女儿去买烧饼,打开水,与他自己去,是一样的丢人!可是,烧饼到底是可以充饥的东西,他又不便过度的和肚子闹别扭。在以吃为最主要的成分的文化里,人是要有“理想”,而同时又须顾及实际的。高第跑出去。

剩下他自己,他觉得凄凉黯淡。他很想悬梁自尽,假若不是可能在五分钟内就吃上烧饼的话。

高第买回了烧饼来。晓荷含着泪吃了三个。

吃完。他马上想起睡的问题来——没有被子!他不敢向高第要主意,高第不了解他。他又没法不向她要主意,他自己想不出办法。他的文化使他生下来便包在绣花被子里,凡事都由别人给他预备得妥妥当当的,用不着他费心费力。赶到长大成人,他唯一的才智便是怎么去役使别人,利用别人,把别人用血汗作成的东西供他享受。

“爸爸!盖上我的褥子和大衣,先睡吧!我等着招弟!”高第把自己的褥子取过来。

晓荷躺在了床上。他以为一定睡不着。可是,过了一会儿,他打起了呼噜。 

  

68

恰巧丁约翰在家。要不然,冠晓荷和高第就得在大槐树下面过夜。

晓荷,盖着一床褥子与高第的大衣,正睡得香甜,日本人又回来了。

“醒醒,爸!他们又来了!”高第低声的叫。

“谁?”晓荷困眼蒙胧的问。

“日本人!”

晓荷一下子跳下床来,赶紧披上大衣。“好!好得很!”他一点也不困了。日本人来到,他见到了光明。他忙着用手指拢了拢头发,抠了抠眼角;然后,似笑非笑,而比笑与非笑都更好看的,迎着日本人走。他以为凭这点体面与客气,只需三言五语便能把日本人说服,而拿回他的一切东西来。他深信只有日本人是天底下最讲情理的,而且是最喜欢他的。见到他们,(三个:一个便衣,两个宪兵)晓荷把脸上的笑意一直运送到脚指头尖上,全身象刚发青的春柳似的,柔媚的给他们鞠躬。

便衣指了指门。晓荷笑着想了想。没能想明白,他过去看了看门,以为屋门必有什么缺欠,惹起日本人的不满。看不出门上有什么不对,他立在那里不住的眨巴眼;眼皮一动便增多一点笑意,象刚睡醒就发笑的乖娃娃似的。

便衣看他不动,向宪兵们一努嘴。一边一个,两个宪兵夹住他,往外拖。他依然很乖,脚不着地的随着他们往外飘动。到了街门,他们把他扔出去;他的笑脸碰在地上。高第早已跑了出来,背倚影壁立着呢。

慢慢的爬起来,他看见了女儿:“怎回事?怎么啦?高第!”“抄家!连一张床也拿不出来了!”高第想哭,可是硬把泪截住。“想办法!想办法!咱们上哪儿去!”晓荷不再笑,可也没特别的着急:“不会!不会!东洋人对咱们不能那么狠心!”

“日本人是你什么?会不狠心!”高第搓着手问。假若不是几千年的礼教控制着她,她真想打他几个嘴巴!“等一等,等着瞧!等他们出来,咱们再进去!我没得罪过东洋人,他们不会对我无情无理!”

高第躲开了他,去立在槐树下面。

晓荷必恭必敬的朝家门立着。等了半个多钟头,日本人从里面走出来。便衣拿着手电筒,宪兵借着那点光亮,给街门上贴了封条。

晓荷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动。可是,象最有经验的演员,能抱着病把戏演到完场,他还向三个人的背影深深的鞠了躬。鞠完躬,他似乎已筋疲力尽,一下子坐在台阶上,手捧着脸哭起来。他的历史,文化,财产,享受,哲学,虚伪,办法,好象忽然都走到尽头。

高第轻轻的走过来:“想办法!哭有什么用?”“我完啦!完啦!”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心中太难受。用力横了一下心,才又找到他的声音:“我去报告,报告!”他猛的立起来。“那三个必不是真正东洋人,冒充!冒充!真东洋人决不会办这样的事!我去报告!”

“你混蛋!”高第向来没有辱骂过父亲,现在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日本人抄了你的家,你怎么还念叨他们呢?难道这个封条能是假的?要是假的,你把它撕下来!”她的喉中噎了一下,说不上话来。用力嗽了几下,她才又说:“上哪儿去?不能在这儿冻一夜!”

晓荷想不出主意。因人成事的人禁不住狂风暴雨。高第去叫祁家的门。

祁家的大小,因天寒,没有煤,都已睡下。韵梅听见拍门,不由的打了个冷战。瑞宣也听见了,马上要往起爬。“不是又拿人呀?”韵梅拦住了他,而自己披衣下了床。她轻轻的往外走;走到街门,她想从门缝先往外看看。可是,天黑,她看不见任何东西;大着胆,她低声问了声:“谁?”“我,高第,开开门!”高第的声音也不大,可是十分的急切。

韵梅开了门。高第没等门开利落便挤了进来,猛的抓住韵梅的手:“祁大嫂,我们遭了报!抄了家!”韵梅与高第一齐哆嗦起来。

瑞宣不放心,披着大衣赶了出来。“怎回事?怎回事?”他本想镇定,可是不由的有点慌张。

“大哥!抄了家!给我们想想办法!”高第的截堵住许久的泪落了下来。

瑞宣又问了几句,把事情大致的搞清楚。他愿意帮忙高第,他晓得她是好人。可是,为帮忙她,也就得帮忙冠晓荷;他迟疑起来。他的善心,不管有多么大,也不高兴援助出卖钱默吟的,无耻的冠晓荷。

韵梅不高兴给冠家作什么,不是出于狠心,而是怕受连累。在这年月,她晓得,小心谨慎是最要紧的事。高第看出瑞宣夫妇的迟疑,话中加多了央告的成分:“大哥!大嫂!帮我个忙,不用管别人!冬寒时冷的,真教我在槐树底下冻一夜吗?”

瑞宣的心软起来,开始忘了晓荷,而想怎么教高第有个去处。“大小姐,小文的房子不是还空着吗?问问丁约翰去!”韵梅也忘了小心谨慎。“你自己去一趟,他看得起你,不至于碰了钉子!好吗,真要在树底下蹲一夜,还了得!”

约翰恰巧在家。这整个的院子是由他包租的,他给了瑞宣个面子。“可是,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啊!”

“先对付一夜再说吧!”瑞宣说。

韵梅给高第找来一条破被子。

大家都没理会晓荷,除了丁约翰给了他两句:“日本人跟英国人不同,你老没弄清楚。日本人翻脸不认人,英国人老是一个劲儿。不信,你问问祁先生!”

晓荷没敢还言。可是,也并没感激瑞宣与约翰,因为他只懂得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利用,而不懂得什么叫着心与友情。他以为他们的帮忙是一种投资:虽然他今天丢失了一切,可是必能重整旗鼓,(只要东洋人老不离开北平!)再跳动起来,所以他们才肯巴结他。再说,大赤包不久,在他想,必会出狱;只要她一出来,她便能向东洋人索回一切。

坐着约翰给拿来的小板凳,腿上盖着祁家的破被子,晓荷感到寒冷,痛苦,可是心中还没完全失望。每一想到大赤包,他就减少一点悲观,也就不由得说出来:“高第,不用发愁!只要你妈妈一出来,什么都好办!”

“你怎么知道她可以出来?”高第没有好气的问。“你还能咒她永远不出来?”

“我不能咒她,可是我也知道她都作了什么事!”“什么事?难道她给我们挣来金钱,势力,酒饭,热闹,都不对吗?”

高第不愿再跟他费话。

第二天,全胡同的人都看见了冠家大门上的封条,也就都感到高兴。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