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痛快。她不再运用那点直觉,而故意的睁着眼往泥里走。她的青春好象忽然被一阵狂风刮走,风过去,剩下一个可以与妓女为伍的小妇人。她接受了妈妈的命令,去敷衍李空山。
李空山看女人是一眼便看到她们的最私秘的地方去的。在这一点上,他很象日本人。见招弟来招待他,他马上拉住她的手,紧跟着就吻了她,摸她的身上。这一套,他本来久想施之于高第的,可是高第“不听话”。现在,他对比高第更美更年轻的招弟用上了这一套,他马上兴奋起来,急忙到绸缎庄给她买了三身衣料。
大赤包看到衣料,心里颤了一下。招弟是她的宝贝,不能随便就被李空山挖了去。可是,绸缎到底是绸缎,绸缎会替李空山说好话。她不能教招弟谢绝。同时,她相信招弟是聪明绝顶的,一定不会轻易的吃了亏。所以,她不便表示什么。
招弟并不喜欢空山。她也根本没有想到什么婚姻问题。她只是要冒险,尝一尝那种最有刺激性的滋味,别人没敢,李空山敢,对她动手,那么也就无所不可。她看见不止一次,晓荷偷偷的吻那些妓女。现在,她自己大胆一点,大概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过错与恶果。
武汉陷落,日本人要加紧的肃清北平的反动分子,实行清查户口,大批的捉人。李空山忙起来。他不大有工夫再来到高第的床上躺一躺。他并不忠心于日本主子,而是为他自己弄钱。他随便的捕人,捕得极多,而后再依次的商议价钱,肯拿钱的便可以被释放;没钱的,不管有罪无罪,便丧掉生命。在杀戮无辜的人的时候,他的胆子几乎与动手摸女人是一边儿大的。
大赤包见李空山好几天没来,很不放心。是不是女儿们得罪了他呢?她派招弟去找他:“告诉你,招弟,乖乖!去看看他!你就说:武汉完了事,大家都在这里吃酒;没有他,大家都怪不高兴的!请他千万抓工夫来一趟,大家热闹一天!穿上他送给你的衣裳!听见没有?”
把招弟打发走,她把高第叫过来。她皱上点眉头,象是很疲乏了的,低声的说:“高第,妈妈跟你说两句话。我看出来,你不大喜欢李空山,我也不再勉强你!”她看着女儿,看了好大一会儿,仿佛是视察女儿领会了妈妈的大仁大义没有。“现在蓝东阳作了处长,我想总该合了你的意吧?他不大好干净,可是那都因为他没有结婚,他若是有个太太招呼着他,他必定不能再那么邋遢了。说真的,他要是好好的打扮打扮,还不能不算怪漂亮的呢!况且,他又年轻,又有本事;现在已经是处长,焉知道不作到督办什么的呢!好孩子,你听妈妈的话!妈妈还能安心害了你吗?你的岁数已经不小了,别老教妈妈悬着心哪!妈妈一个人打里打外,还不够我操心的?好孩子,你跟他交交朋友!你的婚事要是成了功,不是咱们一家子都跟着受用吗?”说完这一套,她轻轻的用拳头捶着胸口。
高第没有表示什么。她讨厌东阳不亚于讨厌李空山。就是必不得已而接受东阳,她也得先和桐芳商议商议;遇到大事,她自己老拿不定主意。
乘着大赤包没在家,高第和桐芳在西直门外的河边上,一边慢慢的走,一边谈心。河仅仅离城门有一里来地,可是河岸上极清静,连个走路的人也没有。岸上的老柳树已把叶子落净。在秋阳中微摆着长长的柳枝。河南边的莲塘只剩了些干枯到能发出轻响的荷叶,塘中心静静的立着一只白鹭。鱼塘里水还不少,河身可是已经很浅,只有一股清水慢慢的在河心流动,冲动着一穗穗的长而深绿的水藻。河坡还是湿润的,这里那里偶尔有个半露在泥外的田螺,也没有小孩们来挖它们。秋给北平的城郊带来萧瑟,使它变成触目都是秋色,一点也不象一个大都市的外围了。
走了一会儿。她们俩选了一棵最大的老柳,坐在它的露在地面上的根儿上。回头,她们可以看到高亮桥,桥上老不断的有车马来往,因此,她们不敢多回头;她们愿意暂时忘了她们是被圈在大笼子——北平——的人,而在这里自由的吸点带着地土与溪流的香味的空气。
“我又不想走了!”桐芳皱着眉,吸着一根香烟;说完这一句,她看着慢慢消散的烟。
“你不想走啦?”高第好象松了一口气似的问。“那好极啦!
你要走了,剩下我一个人,我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
桐芳眯着眼看由鼻孔出来的烟,脸上微微有点笑意,仿佛是享受着高第的对她的信任。
“可是,”高第的短鼻子上纵起一些小褶子,“妈妈真赶出你去呢?教你到……”
桐芳把半截烟摔在地上,用鞋跟儿碾碎,撇了撇小嘴:“我等着她的!我已经想好了办法,我不怕她!你看,我早就想逃走,可是你不肯陪着我。我一想,斗大的字我才认识不到一石,我干什么去呢?不错,我会唱点玩艺儿;可是,逃出去再唱玩艺儿,我算怎么一回事呢?你要是同我一道走,那就不同了;你起码能写点算点,大小能找个事作;你作事,我愿意刷家伙洗碗的作你的老妈子;我敢保,咱们俩必定过得很不错!可是,你不肯走;我一个人出去没办法!”“我舍不得北平,也舍不得家!”高第很老实的说了实话。桐芳笑了笑。“北平教日本人占着,家里教你嫁给刽子手,你还都舍不得!你忘了,忘了摔死一车日本兵的仲石,忘了说你是个好姑娘的钱先生!”
高第把双手搂在磕膝上,楞起来。楞了半天,她低声的说:“你不是也不想走啦?”
桐芳一扬头,把一缕头发摔到后边去:“不用管我,我有我的办法!”
“什么办法?”
“不能告诉你!”
“那,我也有我的办法!反正我不能嫁给李空山,也不能嫁给蓝东阳!我愿意要谁,才嫁给谁!”高第把脸扬起来,表示出她的坚决。是的,她确是说了实话。假使她不明白任何其他的事,她可是知道婚姻自由。自由结婚成了她的一种信仰。她并说不出为什么婚姻应当自由,她只是看见了别人那么作,所以她也须那么作。她在生命上,没有任何足以自傲的地方,而时代强迫着她作个摩登小姐。怎样才算摩登?自由结婚!只要她结了婚,她好象就把生命在世界上拴牢,这,她与老年间的妇女并没有什么差别。可是,她必须要和老妇女们有个差别。怎样显出差别?她要结婚,可是上面必须加上“自由”!结婚后怎样?她没有过问。凭她的学识与本事,结婚后她也许挨饿,也许生了娃娃而弄得稀屎糊在娃娃的脑门上。这些,她都没有想过。她只需要一段浪漫的生活,由恋爱而结婚。有了这么一段经历,她便成了摩登小姐,而后堕入地狱里去也没关系!她是新时代的人,她须有新时代的迷信,而且管迷信叫作信仰。她没有立足于新时代的条件,而坐享其成的要吃新时代的果实。历史给了她自由的机会,可是她的迷信教历史落了空。
桐芳半天没有出声。
高第又重了一句:“我愿意要谁才嫁给谁!”
“可是,你斗得过家里的人吗?你吃着家里,喝着家里,你就得听他们的话!”桐芳的声音很低,而说得很恳切。“你知道,高第,我以后帮不了你的忙了,我有我的事!我要是你,我就跺脚一走!在我们东北,多少女人都帮着男人打日本鬼子。你为什么不去那么办?你走,你才能自由!你信不信?”
“你到底要干什么呢?怎么不帮忙我了呢?”
桐芳轻轻的摇了摇头,闭紧了嘴。
待了半天,桐芳摘下一个小戒指来,递到高第的手里,而后用双手握住高第的手:“高第!从今以后,在家里咱们彼此不必再说话。他们都知道咱俩是好朋友,咱们老在一块儿招他们的疑心。以后,我不再理你,他们也许因为咱俩不相好了,能多留我几天。这个戒指你留着作个纪念吧!”高第害了怕。“你,你是不是想自杀呢?”
桐芳惨笑了一下:“我才不自杀!”
“那你到底……”
“日后你就明白了,先不告诉你!”桐芳立起来,伸了伸腰;就手儿揪住一根柳条。高第也立了起来:“那么,我还是没有办法呀!”
“话已经说过了,你有胆子就有出头之日;什么都舍不得,就什么也作不成!”
回到家中,太阳已经快落下去。
招弟还没有回来。
大赤包很想不动声色,可是没能成功。她本来极相信自己与招弟的聪明,总以为什么人都会吃亏,而她与她的女儿是绝对不会的。可是,天已经快黑了,而女儿还没有回来,又是个无能否认的事实。再说,她并不是不晓得李空山的厉害。她咬上了牙。这时候,她几乎真象个“母亲”了,几乎要责备自己不该把女儿送到虎口里去。可是,责备自己便是失去自信,而她向来是一步一个脚印儿的女光棍;光棍是绝对不能下“罪己诏”的!不,她自己没有过错,招弟也没有过错;只是李空山那小子可恶!她须设法惩治李空山!
她开始在院中慢慢的走遛儿,一边儿走一边儿思索对付李空山的方法。她一时想不出什么方法来,因为她明知道空山不是好惹的。假若,她想,方法想得不好,而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那才丢透了脸!这样一想,她马上发了怒。她干嗽了一两声,一股热气由腹部往上冲,一直冲到胸口,使她的胸中发辣。这股热气虽然一劲儿向上冲,可是她的皮肤上反倒觉得有点冷,她轻颤起来。一层小鸡皮疙疸盖住了她满脸的雀斑。她不能再想什么了。只有一个观念象虫儿似的钻动她的心——她丢了人!
作了一辈子女光棍,现在她丢了人!她不能忍受!算了,什么也无须想了,她去和李空山拚命吧!她握紧了拳,抹着蔻丹的指甲把手心都抠得有点疼。是的,什么也不用再说,拚命去是唯一的好办法。晓荷死了有什么关系呢?高第,她永远没喜爱过高第;假若高第随便的吃了大亏,也没多大关系呀。桐芳,哼,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