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书与朱啸山,将四妹女庚发出。又作书复刘霞仙,论事其详。睡时五鼓矣。
说这时候的曾国藩,最不缺时间,也不够全面。看看他这一天的生活记载,为了调停亲戚家买卖田地的事儿,当天酒席竟然办了十几桌,然后又为四妹妹出嫁的事奔走忙碌。这些事情非他出面不可,因为他的身份特殊,好歹是个京官,在乡下是很吃得开的。
实际上,对当时的诸多读书人来说,到了这一步,就已经算是登上人生顶峰了。人前人后风风光光,邻居乡人莫不卖你几分面子,乡人教育孩子也是拿你做榜样。正所谓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实际上,我们可以在他后面的日记中发现,曾国藩真的很满意这种生活。毕竟是出自于乡村的一介农夫,当时的曾国藩,又能有几多见识?他过的是正常乡绅所渴望的生活,他所追求的也只能是这些。
但是两起并不意外的死亡事件,以及命运横加在他身上的诸多磨折,让他于苦痛之中,开始学习思考。
(3)接踵而来的死亡事件
正月甘九日,阴雨,满妹病故。
辰刻,满妹死。余尚未起,是叔淳弟痘亦密,甚危。家中哭泣不敢出声,恐惊叔淳。满妹生于道光十年庚寅八月初八日辰时,至是生八岁零一百七十一天。满妹病,全赖澄候调汤药,扶持床褥。余甚未尽手足之情。自甘三日,常服补剂人参、鹿胶,竟不能济,痛哉!是日买棺去五千钱,敛葬皆不能薄,葬于油麻冲。满妹临死,遍呼家中人,独不呼儿子桢第,知其危也。儿子是日服补剂,夜深始服高丽参汤。只以船小载重,医者刘东屏知其无济,余亦知其将死。是夜四更始睡,余与内人并不能寐。
这里因生痘而死亡的女孩子,叫满妹,她是曾国藩最小的妹妹。
曾国藩兄弟九人,他上面有个姐姐,下面有三个妹妹,四个弟弟。但是现在,他下面只有两个妹妹了。小妹妹满妹才刚刚八岁,就离开了人世。
29岁的曾国藩,亲眼看着小妹妹死去。这是他首次目睹亲人死亡事件,那种无能为力的哀痛,势必让他痛绞于心。而满妹临死之前对家人的呼唤,那声音更是令人心悸。即使是在这种悲痛的时刻,曾国藩也察觉得出来,满妹死前呼唤过每一个家人,但却没有叫曾国藩刚刚一岁的儿子曾纪第。
满妹没有叫她的小侄子,是因为她知道,她将和他一起去另一个世界。
二月初一日,早,雪,儿因逆症夭亡。
儿子痘色转白,昨夜泻二次,皆药也。饭后开方喂药,心知无补,尽情而已。已刻竟死。生子生十七年丁酉十月初二日戌时,至是一岁零四月。自内子怀孕,未尝服药,生后至今,皆清吉。家祖尤钟爱异常,至是家祖殆难为情也。日晡时出葬,与满妹同穴。满妹与儿子,生时无片刻离身,至是皆以逆症夭亡,痛哉!夜汪三与唐一来舍。
妹妹死后两天,曾国藩第一个儿子曾纪第,也因为生痘离开了人世。这也是曾家的第一个孙子,对爷爷曾麟书的打击可想而知。
曾国藩在日记中说,八岁的满妹,与他一岁的儿子,此前天天在一起玩耍,现在她们仍然不肯分开。他们两个葬在一起,以永恒的宁静,向曾国藩昭示着生命的无常。
第二起死亡事件,实际上彻底的改变了曾国藩的生活背景。换句话说,儿子的死亡,势必对母亲造成强效的心理影响,进而也影响到曾国藩的本身。
曾国藩的妻子,复姓欧阳,是父亲曾麟书的知交好友欧阳凝祉的女儿。有资料记载说,曾国藩14岁那一年,就因聪明好学,小有才名,父亲颇以之为傲。于是有一次,父亲专门带着曾国藩去好友欧阳凝祉的家塾中炫耀。欧阳凝祉当场命题,曾国藩赋诗一首,欧阳凝祉大喜,认为这孩子将来必定会有出息,立即将自己的女儿,许给了曾国藩。
这样的婚事,在士林中屡见不鲜,原本是桩佳话。但是头胎儿子的突然死亡,让这个家庭从此笼罩在一种可怕的阴影之下。
事实上,曾国藩的妻子因失子之痛,而患上了忧郁症。而曾国藩也终于发现,他所居处的生活,并非是这个世界的全部,有一种力量,不是能够为他所控制的,却左右着他的人生。
这种他所无法掌控的力量,到底是什么呢?而在这种力量面前,他又该何以自处呢?
(4)天嫂疼爱洪秀全
三月二十五日,早,晴,日中,大风雨,是日在家。
自从儿子、妹妹死后,曾国藩并没有如其所愿的沉浸在伤恸之中,差不多一个月的日子里,他疲于奔命的四处奔走,为乡下那繁琐的事务所忙碌。乡下总有着无穷的琐事,需要他出面主持。他发现他不属于他自己,他甚至也不再单纯的属于曾家,他属于太多太多的人。如果他希望的话,他还能够属于更多的人。
连日奔波,只有在这一天他才暂时的呆在了家里,因为这天是大风雨。
接下来,他发现他要面对着一桩难以启齿的异样麻烦。
七月十二日,晴,身上发癜疯,不能写寿序。陈雁门蒙师来。
七月十三日,晴,仍发癜疯。作寿诗一首,接朱尧阶信。
他身上的皮癣症状开始发作了,身体上的皮肤无缘无故的开始角质化,坚硬结痂,酥痒难耐。他不得不用手拼命的抓搔,其结果就是他所到之处,漫洒下一片银灰色的皮屑。
这个奇怪的病症,此后终生缠绕着他,至死未能摆脱。而历史上也出现了西山十戾的神话,说曾国藩是一条大蟒蛇托生。在曾国藩晚年的日记中,他似乎默认了这一说法,而在此之前,太平天国的洪秀全则对此坚信不疑。
据现存于英国公共档案局中所收藏的太平天国的史料中,洪秀全指控曾国藩是传说中伊甸园里诱惑亚当夏娃吃禁果的那条怪蛇的尾部,并发布正式文件昭告天下:
人无天父从何出,生哥暨朕共老妈。
爷亲教朕读神诗,凭诗认爷今无差。
爷又命哥教朕读,天嫂劝哥悠然些。
哥生三子并二女,朕有一子爷带他。
天上有三十三天,爷哥带朕战层层。
驱逐蛇魔阎罗鬼,即是撒旦把人缠。
层层逐他层层落,天将天兵护两边。
朕时战倦中安睡,周围神使护后前。
老妈摘赐生命果,食饱大战嘱叮咛。
那时砍妖三份二,严将撒但打落地。
爷欢封朕为天王,纸写七字作号记……
洪秀全是中国历史上一等一的故事大师,他在这段正式公布的《天王诏旨》中,以让人发疯发狂的诡异文体,讲述了一个更加诡异的故事。故事中说,上帝生了耶稣,就是诗中的哥,又生了洪秀全,捎带脚还生了洪秀全之妈,简称老妈。由耶稣教导洪秀全,这时候又出现了一个耶妻,也就是耶稣的妻子,洪秀全称其为天嫂,看得出天嫂更疼爱洪秀全。可这时候大蛇撒但闹腾了起来,于是天国爆发了激烈的战争,巨蛇撒但被砍为两段,三分之二的段落留在了天国,另有三分之一降落到了地球上,这就是曾国藩。
照洪秀全的解释,曾国藩是蛇妖转世,身上的蟒皮尚未褪尽,所以才会不停的蜕皮,蜕又蜕不干净,蜕得曾国藩天天抓搔不止。
必须承认,这个解释还是蛮科学的。也许是曾国藩基因上真的有蛇的组织部分被激活了,导致了他皮肤角质化,痒痛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但这个解释解决不了曾国藩内心的麻烦。当他承受着痒疼钻心之折磨的时候,他不得不想这样一个问题: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承受如此之多的苦痛?亲眼看到妹妹与儿子离开人世,而后再忍受着这难以启齿的恶疾?
是啊,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曾国藩只知道,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比他更幸运,如果世人希望幸福的话,那么他们很容易达到这个目标。而他曾国藩,想要达到普通人所享受的恬淡日子,却必须要付出更多代价。
(5)更接近幸福本身
八月十七日,阴,早雨,余教国正勤俭忠信
族中有名国正者,在宝庆营。其父故衡阳,随母至湘乡,因徙寓宝庆,娶金氏,生国正兄弟四人。余因修谱事,踪迹其源流,悯其孤苦,因教之勤俭忠信。复至两营及协镇都督处,托其照拂。最早由宝庆起程,行六十里宿。
正象我们曾经分析的那样,一旦曾国藩认为别人比他更容易抵达幸福之彼岸,他的心态就会呈现出圣徒般的仁慈。这则日记中,他记载了同族一个叫曾国正的人,这个曾国正,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看,都比曾国藩本人更接近于幸福的本身。
曾国正没有亲睹妹妹和儿子的死亡,也没有被折磨到几欲疯狂的皮癣病,那么他还需要什么?
曾国正不需要太多的东西,他只需要做人勤奋、俭朴、忠厚,诚信。他只需要固守住自己的幸福,就足够了。
这世上的大多数人,其实最多也只需要这四样东西:只要你勤奋,就不会遭受贫穷;只要你俭朴,就不会引来无妄之灾;只要你忠厚,就不会触犯法律;只要你讲诚信,就能够赢得信誉,赢得别人的认同。这就么简单,人生就顺利抵达于幸福之彼岸了。
普通人有了这四样东西,就获得了幸福人生,唯有曾国藩例外。
即使曾国藩做到了勤俭忠信,也无改于他身体上皮癣病痛痒的现状,你说这让曾国藩岂不气馁?
很显然,曾国藩需要做到比正常人更多的努力,才能够让自己的幸福指数,堪堪与普通人持平。
这样,他发现他需要一个人生目标。
(6)曾国藩的做弊人生
九月十七日,大雨,挽功杰知县
由官庄行八里,至杉木桥曾功杰家。功杰曾为直隶河间献县知县,本年六月故。是日开吊,丧事极办得整齐。余有挽联云:壮岁宫袍,耆年昼锦;陔南丛桂,蓟北甘棠。
曾国藩冒雨去参加一个葬礼,死者名曾功杰,曾经是一个知县。但从此前此后的日记中看,曾国藩并不在意死者是谁,他在意的是能有个机会,秀一秀自己的挽联。
曾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