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大量有待澄清的疑惑,但是,吃完茶点后,交谈走上私事的轨道,更多地谈及往事,一直谈到清晨三点钟,然后叫了一辆出租车,丽兹帮助莫里尼从老电梯上下去,然后,下了六个台阶,所有这一切都比他预期的愉快,这是后来这个意大利人自己概括的。
从早饭到晚饭,莫里尼孤独一人,起初不敢离开房间,后来由于无聊难耐,决定出门上街,去海德公园看看;他在那里没目的地转悠,一面想着心事,不注意任何人。有几个人好奇地看看他,因为从来没见过残疾人如此果敢坚定、坚持有节奏的运动。走着、走着,等他停下来的时候,眼前是一座所谓的“意大利花园”,但没有半点意大利味道,谁知道呢,他想,尽管人们有时说,鼻子底下的事也会熟视无睹。
他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本书,一边恢复体力,一边开始看书。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有人跟他打招呼,接着听见有人沉重地落座在木凳上的响动。他回敬了招呼。那陌生人长着一头淡黄色头发,其中有些白发,洗得不干净,体重至少有一百一十公斤。二人互相打量片刻。陌生人问他是不是外国人。莫里尼回答说他是意大利人。陌生人想知道他是否居住在伦敦,还有他在看什么书。莫里尼说他不住在伦敦;正在看的书是《胡安娜修女的烹饪书》,作者是安杰罗·莫里诺,当然是用意大利文写的,虽说内容是墨西哥一位修女的事迹。主要介绍这位修女的生平和菜谱。
“这个墨西哥修女喜欢烹饪?”陌生人问。
“比较喜欢,她也写诗。”莫里尼答。
“我不相信修女。”陌生人说。
“可这个修女是伟大诗人。”莫里尼说。
“我不相信按照菜谱书做饭的人。”陌生人固执地说,好像没听见莫里尼的话。
莫里尼问他:“您相信谁?”
“相信饿了就吃饭的人,这是我的想法。”陌生人说。
后来,陌生人转而说明,不久前他有一份工作,在一家只制造瓷杯的企业干活,就生产那种常规的杯子;上面常常写着一句广告词,或者一句格言,或者一个笑话,比如:“哈哈哈,我的咖啡时间到啦”,或者“爸爱妈”,或者“今生今世到老”;有些杯子上写有一些乏味的神话故事,有一天,大概是市场的要求,杯子上的广告词彻底更新,另外还在格言旁边添加图画,开头不是彩色的,后来由于创意成功了,加上了彩色图画,是些笑话,也有色情故事。
陌生人说:“他们甚至给我涨了工资。意大利有这种杯子吗?”
莫里尼回答道:“有。一些用英语写的故事,还有一些用意大利文。”
“对,一切都要称心如意。”陌生人说,“我们的工人干活更高兴了。负责人也高兴了。老板喜气洋洋。但是,生产这种杯子两个月后,我发觉这高兴是做作的。我高兴是因为我看见别人快活,是因为我知道我必须觉得快活,可实际上我并不快活。恰恰相反,我觉得比给我涨工资之前还要不幸。那时,我想,这是个糟糕的时期,努力不去想这事,可是三个月过去了,我不能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我脾气变得很暴躁,性情比过去粗暴得多,随便什么蠢事都会生气,开始酗酒。于是,我面对问题,终于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不喜欢生产这种固定模式的杯子。跟您说吧:夜里我像黑人一样受罪。我想,我要发疯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和想什么。那时有些想法至今还让我感到害怕呢。有一天,我遇到一位负责人。我告诉他制作这种白痴杯子让我厌烦。那家伙是个好人,名叫安迪,总是愿意跟工人聊天。他问我,是不是愿意做以前生产过的那种杯子。我说,是的。他问我:迪克,你这么说是认真的吗?我回答:很认真。是新型杯子让你格外费事吗?我说:有点,不过工作还是一样的。现在这些操蛋杯子伤人,从前可没有过。安迪问:这是什么意思?从前的杯子不伤人,现在这些婊子养的杯子让我伤心。安迪问:这些新杯子就是更时髦了,还有什么他妈的不一样?问题恰恰在这里啊,我回答说,从前的杯子没那么时髦,即使它想伤害我,他的刺也伤害不了我,我感觉不到;可是现在呢,这些破杯子像是用鸡巴武士刀武装起来的日本武士,这简直让我发疯。总之,我和他谈了很长时间。”陌生人说道,“负责人在听我说,可一句也不明白。第二天,我要求算账,离开那家企业。从此,我再也不工作了。您怎么看?”
莫里尼回答前犹豫了一下。
后来,他说:“我不知道。”
陌生人说:“差不多人人都这么说:不知道。”
莫里尼问他:“如今您做什么?”
陌生人说:“什么也不干。不工作了。我是伦敦的乞丐。”
莫里尼心里想,这好像是在表演旅游节目,但没敢说出声音来。
陌生人问:“您觉得这本书怎么样?”
“什么书?”莫里尼问。
陌生人用一个粗大的手指点点莫里尼小心翼翼拿着的那本书,意大利巴勒莫市塞叶里奥出版社出版的书。
他说:“我认为很好啊。”
“给我念几个菜谱!”陌生人用一种让莫里尼感觉是威胁的口气说道。
“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时间。”莫里尼说,“我跟女朋友有个约会。我该走了。”
“您的女朋友叫什么名字啊?”陌生人问,依然用那样的口气。
莫里尼说:“丽兹·诺顿。”
“丽兹,这个名字很漂亮。”陌生人说道,“您的名字呢?问问您不算鲁莽吧?”
“皮埃罗·莫里尼。”
“真奇怪。您的名字差不多跟这本书作者的名字一样呢。”陌生人说道。
莫里尼说:“不一样。我叫皮埃罗·莫里尼。他叫安杰罗·莫里诺。”
陌生人说:“要是您不介意的话,至少给我念几个菜名。我会闭着眼睛听,想像一下菜肴的样子。”
“行。”
陌生人闭上了眼睛。莫里尼开始慢慢诵读胡安娜修女的一些菜单,用的是演员的腔调。
奶酪油煎饼
凝乳油煎饼
风干油煎饼
油炸甜饼
蛋黄甜点
鸡蛋糕
奶皮甜食
核桃甜食
摩尔蛋糕
甜菜糕
黄油奶糖
奶油甜点
奶糕
读到“奶糕”时,陌生人像是睡着了,莫里尼便离开了意大利花园。
第二天与第一天相似。这一回丽兹去旅馆找莫里尼。莫里尼交房钱时,丽兹把他惟一一件行李放进汽车后备厢里。车子开上大街后,他俩走上前一天前往海德公园的道路。
莫里尼察觉并注意着这条路的情况,接着,海德公园出现了,他觉得就像一部丛林影片,颜色不对,凄凄惨惨,令人感动,直到车子拐弯,消失在别的街上。
二人在一个小区里吃了午饭,这是丽兹以前发现的地方,餐厅靠近河边,从前有两家工厂和修船车间;如今改造成了住宅区,盖起了服装店、食品店和新式餐厅。莫里尼按照平方米计算,一家小时装商店相当于四套工人住宅的面积。餐厅相当于十或者十六套工人住宅。丽兹在称赞小区,表扬人们为振兴小区所做的努力。
莫里尼心想,“重振”一词不妥,虽说重振有再度浮出的意思。恰恰相反,二人在吃饭后点心时,莫里尼再次想哭,或者最好昏倒在地,从轮椅上缓缓地摔下来,眼神注视着丽兹的脸庞,永远别再醒来。可是眼下丽兹正在讲述一个画家的故事——第一个来小区居住的人。
画家年轻,大约三十三岁,周围的人都认识他,但不是所谓的“名人”。实际上,他来这里居住是因为画室的租金比别处便宜。那个时候,这里可没有现在这么热闹。当时还住着领社会保险的老工人,但还没有年轻人和孩子。在街上,妇女因稀缺而名贵,原因要么是死了,要么是终日在家,足不出户。那时只有一家小酒店,破破烂烂,跟小区一样。总之,是个荒凉、破败的地方。但似乎正是这个景象刺激了画家的想像力和创作愿望。画家本人也差不多是个孤僻的人。或者说喜欢孤独。
因此,小区没让画家害怕,相反,他爱上了小区。他喜欢夜间回家走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喜欢街灯的颜色和照在房子上的光线。喜欢他移动时跟着他一起移动的影子。喜欢烟灰色的黎明曙光。喜欢聚集在小酒馆、说话不多的人们,他也变成了小酒馆的常客。喜欢痛苦,或者对痛苦的追忆;毫不夸张地说,痛苦已经被无名的什么东西给吞噬了,吞噬之后,变成了一片空白。他喜欢这样的意识:痛苦最后变成空白的等式是可以成立的。他意识到:这样的等式可以应用到一切方面去,或者几乎一切的方面去。
这样,他开始以空前的热情创作起来了。一年后,他在埃玛·沃特森画廊举办了个人画展,那是一个在沃平地区的另类空间。他的画展大获成功。他开创了一个新派别,后人称之为“新颓废派”或者“英国野兽派”。开幕式上展出的作品很大,三米乘两米,在灰色的混合物中,展示小区大难后的废墟。这好像表明画家和小区之间已经产生了全面合作关系。也就是说,有时似乎是画家在画小区,有时是小区在用它凄凉、粗野的线条在描绘画家。作品不坏。但是,如果不是一幅明星之作、比其他作品小得多的代表作推动大批英国画家来看(几年后他们纷纷踏上了“新颓废派”之路),那么画展也许不会取得轰动效应。那幅代表作,两米乘一米,如果仔细看(可谁也不敢肯定自己看得仔细),是作者自画像的省略法处理,有时看上去是自画像的螺旋形(这取决于看画的角度),作品中央悬挂着画家的右手,被制成了木乃伊的样子。
事情的发生就是这个样子。一天上午,狂热地投入自画像的创作之后过了两天,画家用画具把右手砍下来了。他立刻在小臂上绑了止血带,把右手送到了一位他认识的动物标本制作人手中,此人了解画家希望的新作性质。后来,画家去了医院,医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