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辨认出来。他身后十米远的地方是汉斯·赖特尔,拎着男爵外甥的行李箱——很沉,时不时地要倒手。忽然,他俩听见一声野猪的哼叫,或者以为是野猪的哼叫。或许仅仅是狗叫。或许听见的是远处汽车抛锚前的声音。狗叫和汽车声极不可能,但也难说。不管怎样吧,他俩一声不吭,加快了步伐。突然间,汉斯·赖特尔绊了一下,摔倒在地,行李箱也给摔散了,里面的东西纷纷散落在黑乎乎的林间小路上。胡戈越走越远,还不知道后面摔跤的事情。但是,汉斯·赖特尔看到摔出来的东西里有胡戈的衣服,还有银餐具、烛台、漆盒、忘记在别墅许多房间里的圆形颈饰物。这位男爵外甥肯定是要去柏林典当或者廉价出售这些东西的。
胡戈·哈尔德当然知道汉斯·赖特尔发现了他的勾当。这促使他接近这个小男仆。汉斯·赖特尔拎着行李箱送他去火车站的当天下午,他就有第一次表示。他俩分手时,胡戈给汉斯手里塞了小费(这是胡戈第一次给仆人小费,也是汉斯第一次拿到微薄工资之外的钱)。在接下来访问别墅时,胡戈送给汉斯一件针织内衣,说是他自己的,胖了,穿不进去了;但一看就是假话。一句话,汉斯·赖特尔不再无足轻重,他的在场令人刮目相看了。
有几次,胡戈·哈尔德在图书室里念书或者装做阅读史书,常常派人去叫汉斯·赖特尔。他俩的谈话时间越来越长。起初,胡戈问汉斯其他仆人的情况。他想知道用人们对他的看法,问是不是他来别墅给大家添了麻烦,问大家是不是受得了他的脾气,问是不是有人生他的气。然后,他俩各说各话。胡戈·哈尔德说自己的生活、去世的母亲、活着的男爵舅舅、惟一的表妹——不可企及的轻浮姑娘、柏林的种种诱惑——他热爱但同时又让他痛苦的城市,有时还谈起一种难以忍受的剧痛,谈起几乎总是濒临崩溃的神经状态。
随后,胡戈·哈尔德希望汉斯说说自己的生活,比如,做过什么?想做什么?将来有什么打算?
将来什么打算,不能没有啊,胡戈自有想法。他要搞发明创造,要推销一种人工胃。这想法太荒唐了,连他自己都忍俊不禁首先笑了起来(这是汉斯第一次看到胡戈发笑。那笑声让他感到极不愉快。)关于自己的父亲,那位生活在法国的画家,胡戈从来没说起过。可是他愿意听听别人父母的情况。汉斯的回答让他觉得有趣。汉斯说自己对父亲的事一无所知。
胡戈说:“是的。大家对自己的父亲的确一无所知。”
他说:父亲就是一条最黑暗的地道,咱们盲目地行走其间,寻找出口。但是,他非要汉斯说说自己的父亲,哪怕是相貌也可以。对此,汉斯说真的不知道。话说到这里,胡戈想知道汉斯是不是跟父亲住在一起。汉斯说:我一向跟父亲住在一起啊。
“那他长得什么模样啊?还不能说说吗?”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一个看看指甲,另一个望望天花板。说不出父亲的模样似乎难以让人相信。但是,胡戈相信汉斯的话。
如果引申措辞的话,可以说胡戈是汉斯的第一个朋友。胡戈只要来别墅,就会跟汉斯或者关在图书室或者外出散步或者沿着别墅外面的公园聊天。
另外,是胡戈第一个要求汉斯阅读一些《欧洲沿海地区的动植物》之外的图书。此举可不容易。首先,他问汉斯认不认字。汉斯说识字。接着,他问汉斯看过没看过好书。他特别强调“好书”二字。汉斯说看过。他有过一本好书。胡戈问:什么好书?汉斯说:是《欧洲沿海地区的动植物》。胡戈说:这肯定是普及读物。我指的是文学书。汉斯说:我不知道普及读物和文学读物之间有什么区别。胡戈告诉他:区别在于美,书中的故事美,讲故事的语言美。接着,他开始举例说明,歌德、席勒、荷尔德林[3]、克莱斯特[4]和神奇的诺瓦利斯[5]。他告诉汉斯,这几位作家的作品他都读过,每重读一遍,都会流泪。
他说:“汉斯啊,会流泪的,会流泪的。明白吗?”
对此,汉斯说:从来没看见你手里拿着这些作家的作品啊。你总是看史书。胡戈的回答吓了汉斯一跳。胡戈说:
“因为我历史不太好,所以必须跟上潮流。”
汉斯问:“干吗用啊?”
“填补空白呀。”
汉斯说:“空白不用填补。”
胡戈说:“要填补的。努把力,空白都得填补。”胡戈口气明显夸张地说:“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歌德的作品我都读腻了,当然,歌德的思想是无限的啦。总之,我读了歌德、艾兴多夫[6]、霍夫曼[7]的作品。那个时候,我忽略了对历史的研究。正如什么人说的,研究历史很有必要,要顾及历史和现实两个侧面。”
接下来,天黑了。壁炉里的火焰噼叭作响。他俩试图在汉斯首先该读什么书籍的问题上达成一致意见。结果,什么也没谈成。最后,胡戈说:你随便拿一本吧!一周后归还就是了。小用人同意:这个办法最好。
不久后,男爵外甥在别墅里的偷摸活动有所增加,据他自己说,是因为赌博欠债以及要花钱保证不抛弃某些女人。由于胡戈掩饰偷摸行为的办法实在笨拙,汉斯决定助他一臂之力。为了偷出来的东西不被发现,他建议胡戈吩咐用人们大搬家,就是借口房间通风换气腾空一切,把旧箱子从地下室搬上来,然后再搬回去。一句话:变换东西的位置。
他还建议胡戈并积极参与盗窃那些稀罕的玩意儿——真正的老古董,因此也是被遗忘的东西:高祖母或者曾祖母表面上没有价值的冠状头饰、带有银手柄的贵重木材手杖、祖先在拿破仑战争中或者攻打丹麦人或者奥地利人的战争中使用过的宝剑。
再说,胡戈对汉斯一向慷慨大方。每次回来,胡戈必定把部分战利品(他的说法),送给汉斯,其实就是稍稍多给一点小费而已。但是,这对汉斯来说,可就是发财。当然,这些钱他是不会给父母看的,因为瘸子爹和独眼妈会毫不犹豫地告发儿子是小偷。他也不买东西。他弄到一个饼干铁盒,把不多几张钞票和很多的金属币放进去,在一张纸上写了这样一句话,“这些钱属于妹妹洛特”。然后,把铁盒埋到树林里去了。
鬼使神差,汉斯·赖特尔选中的书却是沃尔夫拉姆·冯·埃申巴赫的《帕西法尔》[8]。胡戈一看见汉斯手里拿着这本书,就笑了,告诉汉斯:这书你看不懂啊。但他还说:你选了这本书而不是别的,实际上我也不奇怪;他说,这本书即使你永远看不懂,也必须指定你看;同样,在埃申巴赫这个作家身上,你也会找到跟自己的相似之处,或者跟自己灵魂的相似之处,或者成为他希望的那种人;而遗憾的是你永远成不了那种人,哪怕差那么一点点。胡戈说着用食指和拇指几乎粘在一起,比划了一下。
汉斯发现埃申巴赫是这样说自己的:我躲避学问。汉斯发现埃申巴赫打破了宫廷骑士的典范,拒绝(也是被拒绝)学习,否定教士学校。汉斯发现埃申巴赫与吟游诗人和宫廷抒情诗人说的相反,拒绝为贵妇人效力。汉斯发现埃申巴赫声称不懂艺术,但不是说自己没文化,而是说自己摆脱了拉丁文的压迫,说他自己是非宗教和独立的骑士。非宗教和独立的,很好!
当然,比埃申巴赫重要的中世纪诗人还有几位。弗里德里希·冯·豪森就是一位。瓦尔特·冯·德尔·福格尔威德是另一位。但是,埃申巴赫的傲慢(“我躲避学问,我不懂艺术”)、一种凡人不理的傲慢、一种说“死吧,你们。我会活着!”的傲慢,让他具有一种令人眩晕的神秘气质、漠然冷酷的气质,如同巨大的磁铁吸引小钉子一样吸引着汉斯·赖特尔。
埃申巴赫没有庄园。为此,埃申巴赫不得不为封臣效力。埃申巴赫有几位保护人,是让臣民,至少一些臣民露脸的伯爵。埃申巴赫说:我的作风就是充当盾牌。就在胡戈给汉斯讲述埃申巴赫这些事情的同时(这样做好像是给埃申巴赫定位,确定他在犯罪现场),汉斯从头到尾看完了《帕西法尔》,有时是高声朗读,那是走在田野上,或者下班回家的路上,他不仅理解这部作品,而且喜欢。最让他喜欢、让他又哭又乐、捧腹大笑、在草地上打滚的是,帕西法尔骑马时(“我的作风就是充当盾牌”)盔甲里面身穿疯子的衣裳。
对于汉斯来说,陪着胡戈度过的时光收益颇丰。盗窃活动时快时慢;慢下来的原因是别墅里可偷窃但不能被胡戈表妹或者别的用人发现的东西,已经所剩不多。男爵只来过领地一次。他乘坐一辆黑色轿车,窗帘下垂,在别墅过了一夜。
汉斯以为能见到男爵呢,也许男爵跟他说上一句话吧。但既没见到更没说话。男爵只在别墅过了一夜,走遍了别墅中最破败的厢房,他不停地活动着(始终保持沉默),不打搅用人们,仿佛在梦游,无法与任何人交谈。晚上,男爵吃黑面包、奶酪,亲自下地窖选了一瓶葡萄酒佐餐。第二天一清早,天没大亮,他就走了。
男爵的女儿则相反。汉斯看见她好几次。每次都有一群朋友陪同。汉斯在别墅工作期间,她来到别墅时三次与胡戈“撞车”。这三次胡戈都在表妹前显得非常拘谨,立刻打点行李,拔腿上路。第三次,汉斯和胡戈穿过可以证明二人同谋共犯的树林时,汉斯问他为什么要这么紧张。胡戈的回答简单明了,情绪不佳。他说:你不懂。说罢,在林间小路上继续前进。
1936年男爵关闭了别墅,辞退了用人们,只留下一个守林人。有一段时间,汉斯无事可做,后来加入到修筑帝国公路的劳工大军了。他每个月几乎把全部工资都交给家里,因为他花销甚少,只是在休息日跟几个工友去附近村庄酒馆喝喝啤酒,一醉方休罢了。在年轻的工人里,毫无疑问,酒量最大的是他;有两次,他参加了喝酒比赛,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