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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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66- 第1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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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这位抑制住土耳其人征服冲动的伟人,由于一个英国二流作家的创作,而变成了魔鬼,变成了只对人血有兴趣的放荡鬼,而真实的情况则是德拉库拉仅仅希望土耳其人流血。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恩特赖斯库将军,虽然晚饭时就已经喝了好多酒,饭后吃点心的时候又吞下几杯,却不像是醉了的样子——实际上,他和那位爱挑剔的党卫军军官(几乎滴酒不沾),是这群人里最清醒的人了;他说:如果有人对重大历史事件不感情用事地对待(包括对历史中不明白的事件,当然因为没人懂得),那么英雄变成了魔鬼,或者变成了最下贱的败类,是不奇怪的;或者英雄无意中变得跟平民一样也不足为怪;或者一个平常人或者一个好心的庸人随着几个世纪的过去变成了智慧的明灯、一盏能让几千万人痴迷的魔灯,而仅仅证明了崇拜有理,这个庸人并没有刻意追求这样的结果,也是不奇怪的(尽管每个人,包括最坏的流氓,在生命的某个时刻,也梦想统治别人,也打算万寿无疆)。他发问道:难道基督设想过有一天自己的教会将要在地球最偏僻的角落里建立起来吗?他发问:难道基督有过我们称之为世界思想的东西吗?难道基督看上去无所不知,那时就知道了地球是圆的、东方住着中国人(“中国”二字他吐字困难)吗?他就知道向西还有美洲,那里住着原始部落?他自己回答说:基督不知道,虽然有世界思想在某种程度上是容易办到的事情;人人都有世界思想,通常总是局限于自己的村庄、自己的土地、自己眼前那些摸得见的俗事;这样的世界观小气,有局限性,充满了家庭琐事,常常与时间同在,又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具有权威性和说服力。

这时,恩特赖斯库将军把话题意外地一转,说起来弗拉维奥·约瑟夫斯[11],此人聪明,胆小,谨慎,能吹会拍,精于算计,如果仔细研究他的世界思想,那比基督的思想还复杂、微妙,但不如那些帮助他把《犹太古史》翻译成希腊文的二流哲学家们,他们从这个头号受雇者手里领工资,整理约瑟夫斯的文章,把俗文变得高雅,把约瑟夫斯恐怖和死亡的絮语变成出类拔萃、才华横溢的美文。

随后,恩特赖斯库将军高声展望起那些拿薪水的哲学家们如何漫步在罗马街头和走在通向大海的道路上,想像他们裹在毛毯里坐在路旁构思世界思想的情景,仿佛看见他们在港口酒馆,那些散发着海鲜、香料、葡萄酒和油炸食品的黑暗地方吃饭的情景,直到最后一一远去,其消失的方式与德拉库拉相同,带着染血的铠甲和染血的衣裳,是个坚忍不拔的德拉库拉,是个阅读塞内加[12]作品的德拉库拉,或者是喜欢听德国宫廷情诗(其中的骑士功绩在东欧可与法国《罗兰之歌》描写的英雄故事媲美)的德拉库拉。恩特赖斯库将军长叹道:无论从历史、政治的角度,还是从象征意义即诗学的角度,都有一比。

说到这里,恩特赖斯库将军对自己的兴之所至表示歉意,随即沉默下来。包贝斯库抓住这个机会说起一个罗马尼亚数学家来,此人生于1865年,卒于1936年,用他最后的二十年寻找“一些神秘的数字符号”,这些符号隐藏在人类可见的某个辽阔的景色里,但这些符号是看不见的,可能存在于岩石中,或者两房之间,甚至两个数字之间,比如像有人说的是隐藏于7和8之间可供选择的数学里,等候人类去发现它和破解它。惟一的麻烦是,要想破解就必须发现,而要发现就必须破解。

包贝斯库解释说,那位数学家所说的破解,实际上是指理解,说发现是指应用。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他踌躇一下,说:也许不对。我们这些弟子(包括我)同样会听错他的话。不管怎样吧,那位数学家,好像在别的方面也一样,一天夜里,不可避免地精神错乱了,大家只好把他送进了疯人院。包贝斯库和另外两个布加勒斯特的年轻人去医院看望了他。起初,数学家没有认出他们三个。但几天过后,他脸色已经不挂着狂相了,而只是败下阵来的老人,这才想起或者装做想起三人的样子来,冲他们一笑。但是,在家属的要求下,他没能出院。另外,他的病反复发作使得医生们决心让他长期住院。一天,包贝斯库去看望他。此前,医生们给数学家提供了一个小本子。数学家在上面画了医院周围的树木、其他患者的画像、从园林角度望去的房屋轮廓。数学家和包贝斯库很长时间都没说话。还是包贝斯库决定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他以年轻人特有的鲁莽口气直接触及老师的疯病或者可能的疯病。数学家笑了。他说:疯狂是不存在的。包贝斯库申明:您可是住在这里啊!这是疯人院!数学家好像没听见他说话。他说:假如我们非说有疯病的话,那么惟一的疯病就是化学代偿机能障碍,只要使用化学药品很容易治好。

包贝斯库高声说:“亲爱的老师,可您住在这里!这里!这里!”

数学家说:“这是为了我自己的安全。”

包贝斯库没懂他的话。心想自己在跟疯子说话呢,一个不可救药的疯子。他双手捂住脸,就这样不知待了多久。刹那间,他以为自己睡着了。于是,睁开眼睛,揉了揉,看见数学家坐在自己眼前,挺胸抬头,双腿交叉,在望着他。包贝斯库问他:发生什么事情了?数学家回答说:我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包贝斯库请求他说清楚。数学家回答说:要是我说清楚了,可能还会发疯,甚至会死掉。包贝斯库说:对于一个像他这样的天才人物来说,关在疯人院就等于是活埋。数学家宽厚地笑笑,说道:您说错了。这里恰恰有我所需要的一切才不至于死掉:医生、护士、药品、时间、可以画画的本子、公园。

但是,不久,数学家就死了。包贝斯库参加了葬礼。葬礼结束后,包贝斯库跟着几个数学家的学生一起去餐厅。大家吃饭之余,聚会到很晚。人人都说数学家的往事,说起了身后事。有个人把男人的命运与一个老妓女的命运作了比较。有个人刚满十八岁,跟着父母去印度旅行归来,朗诵了一首诗。

两年后,包贝斯库非常偶然地在一次聚会上遇到了一位曾经给数学家住院期间治过病的医生。这是个年轻医生,真诚、坦率,不会拐弯抹角。另外,有点醉了,容易吐真言。

据这位年轻医生说,数学家刚一住院时,有着明显的精神分裂症状,治疗几天后有所好转。一天夜里,值班的时候,他去数学家病房聊天,因为数学家就是吃了安眠药也难以入睡,院长允许他亮着灯,随他便。医生开门后吓了一跳。数学家不在床上。医生马上想到了“逃跑”的可能性。但是,片刻后,他发现数学家蹲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医生弯腰检查他的身体状况,发现一切都好,就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数学家于是说道:没事。一面望着医生的眼睛。医生看到了一种绝对恐惧的眼神,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神,就是每天跟那么多疯子、各种各样的疯子打交道也没见过。

包贝斯库问那医生:“绝对恐惧的眼神是什么样子?”

医生打了两个嗝,在椅子上扭动两下,回答说,那是一种好像怜悯的眼神,但空洞无物,好像神秘地周游世界之后,皮囊里只剩下了怜悯,好像怜悯是个装满水的皮囊,比如,在一个鞑靼骑士手里,他深入到草原去,我们看见了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后来,这个骑士回来了,或者说他的灵魂回来了,或者他的影子回来了,或者他的思想回来了,随身带回了空空的皮囊,里面已经没水了;旅途中,他已经喝光了水,或者说,他和他的马已经把水喝光了;眼下,皮囊是空的,这正常,装满了水才是不正常的。但是,满满的水袋也不会引起恐惧,不会让他惊慌,更不会让他感到孤独,反之,空皮囊则会引起恐惧。这就是医生在数学家脸上看到的表情,绝对的恐惧。

医生对包贝斯库说,最有趣的是,过了一会儿,数学家镇静下来了,精神错乱的表情已经消失,据他所知,后来没有复发过。这就是包贝斯库要讲述的故事。他像前面的恩特赖斯库将军一样,也为讲话过长而道歉,也可能让大家感到厌烦了吧。大家忙说没有、没有,实际上,口气里没有诚意。这之后,聚会开始变得无精打采了。不久,众人纷纷回自己房间去了。

但对大兵汉斯·赖特尔来说,惊奇的事情连连不断。黎明时分,他感觉有人在摇晃他。睁眼一看,原来是克鲁泽。他没明白克鲁泽低声说的话,就抓住了对方的衣领,使劲一勒。这时,又有一只手放到他肩膀上了。是大兵耐兹克。

耐兹克说:“傻瓜,别伤着他!”

汉斯松开了克鲁泽的衣领,没有伤害他。接着,他快速穿上军装,跟着两个大兵出去了。三人走出充当营房的地下室,穿过一条长廊。大兵维尔克在等着他们。维尔克是小个子,身高不会超过一米五八,脸庞消瘦,眼睛有神。三人来到他身边,一一跟他握手,因为维尔克很讲礼仪,战友们知道跟他在一起必须守规矩。随后,四人登上一个梯子,打开一扇门。他们进了一个房间,里面空空如也,很冷,好像德拉库拉刚刚离开似的。里面只有一面旧镜子。维尔克把它从墙上摘下来,里面露出来一个秘密通道。耐兹克拿出一个手电筒,递给维尔克。

四人沿着石阶上上下下走了十多分钟,最后实在想不出是已经走到城堡的最高处,还是沿着一条小路回到了地下室。这条通道每隔十米有个分岔。走在前面的维尔克有好几次迷路。一面走,克鲁泽一面低声说,通道里有奇怪的东西。大家问是什么怪东西。他说不会是老鼠。维尔克说:最好别是老鼠。我讨厌老鼠。汉斯和耐兹克说他们也讨厌老鼠。克鲁泽说:我也不喜欢老鼠。可是旧城堡里经常有老鼠的。咱们还没有遇上罢了。三人静静地想着克鲁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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