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男爵想,可是阿琴波尔迪真的过着自言自语的生活吗?女男爵一面这样想着一面走进凯特大街;她还想:莫非是在别人面前独白?果真如此的话,那这个别人又是谁呢?是个死人?是德国魔鬼?是他在普鲁士她家别墅干活时发现的魔鬼?是小阿琴波尔迪在妈妈陪伴下去她家地下室时发现的魔鬼吗?是隐藏在聪佩男爵家族森林里的魔鬼吗?是黑土地里的鬼魂?是连接渔民村庄那条崎岖不平的公路旁边山岩的幽灵吗?
女男爵想,纯粹是胡说八道;她从来不信什么幽灵,不信什么唯心论的玩意儿,只相信自己的身体和男人的身体,这样想着,一面穿过了新凯特广场,过了桥,走进了奥尔梅西尼大街,左拐,进入图罗纳大街,那里只有老房子,是互相支撑的楼层,像患阿兹海默病的老头,是房屋加迷宫式回廊的大杂烩,那里可以听到远处的声音——很有尊严互相问答的关心致意;最后,她走到了阿琴波尔迪住处的门前;她无论站在门外还是走进门里都不知道阿琴波尔迪住在哪一层。三楼?四楼?还是三楼半?
阿琴波尔迪开了门。他的头发又长又乱,胡须盖住了整个颈部。身穿毛衣、长裤,上面有土疙瘩,这在威尼斯少见,城里只有水和石头。他一眼就认出了女男爵。进门时,她发觉从前那位家仆的鼻翅张大了,好像打算闻闻她的气味。室内有两个小房间,由一堵石膏墙分开,还有一个小小的卫生间,是刚刚修建起来的。在充当餐室和厨房的房间里,有惟一一扇窗户,面对一条通向森萨河的运河。室内用了紫红色,进入第二个房间,里面有床铺和阿琴波尔迪的衣服,紫红色变成了黑色;女男爵想,是乡下的颜色。
当天和次日二人都干了些什么呢?大概就是谈话和性交吧,后者多于前者,总之,女男爵那天夜里没回旅馆,不管那位工程师是否着急;工程师从前看过一些关于在威尼斯神秘失踪的小说,说是一些女游客被性欲征服、被威尼斯拉皮条的性欲冲动所征服、与奴役她们的男人之发妻(说方言的肥婆、只有买菜和买鱼时才出门、她们是克鲁马努人[60]的后代嫁给了尼安德特人[61]、是在牛津大学受过教育的女佣,或者是在瑞士寄宿学校念过书的丫鬟、如今被捆绑在床腿上等候那幽灵般的丈夫归来)和平共处。
总而言之,那天夜里女男爵没有回旅馆。工程师在旅馆的酒吧里不引人注目地微醺,没去报警,部分原因是怕闹笑话,部分原因是凭直觉知道这位德国情人是那种总要事事得逞的人,绝对不征求别人的意见。而那天夜里没有什么幽灵,只有女男爵提出的问题,但不多,还表示愿意回答阿琴波尔迪的任何问题。
二人说起了花匠的工作;确有此事,或者是在公园(不多,但保存完好)里做,由市政府发工资;或者在私人花园做,由个人(或律师)掏腰包,这些私人花园在院内,有几家在深宅大院的高墙里面。接着,二人再次做爱。随后说到了寒冷的天气。阿琴波尔迪打算蒙上毯子。随后是一个长长的吻。女男爵不想问他有多长时间没跟女人睡觉了。接着,说起了布比斯出版的几位美国作家的作品,他们经常来威尼斯。但阿琴波尔迪既不认识他们,也没阅读过他们的作品。随后,二人说起了女男爵那位失踪的表兄,倒霉的胡戈·哈尔德,以及阿琴波尔迪的亲人,他终于找到了她们的下落。
而当女男爵准备问他在什么地方、什么情况下、用什么方式找到亲人的时候,阿琴波尔迪下了床,说:你听!女男爵认真去听,可是什么也没听见,只有寂静、万籁俱寂。于是,阿琴波尔迪告诉她:就是这个,是寂静,听见没有?女男爵差点开口道寂静是听不见的,只有声音才能听见,可她觉得这有些卖弄,就什么也没说。阿琴波尔迪裸体走到窗口,推开窗户,上半身探出窗外,好像要投河自尽的样子,可他没这个意思。回身后,他要女男爵来窗户这里看看。女男爵像阿琴波尔迪一样也裸体来到窗边,望着雪花如何飘落在威尼斯。
阿琴波尔迪最后一次访问布比斯的出版社是为了跟女校对员一道检查《遗产》的清样以及给原稿补充了一百多页的内容。那一次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布比斯。几年后,布比斯就去世了,但辞世前仍然出版了阿琴波尔迪的另外四部长篇小说。那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女男爵,至少是在汉堡。
但是,布比斯在那段时间忙于参加联邦德国和民主德国作家进行的讨论会(常常是闲聊天);他的办公室常常有知识界的人物进出,信件和电报不断飞来;夜间换了花样,是紧急电话,但通常没事。出版社里的气氛如火如荼。但有时全部停工;那位女校对员放下活计为阿琴波尔迪和她自己去煮咖啡,为新来负责封面设计的小姑娘沏茶。这个时期,出版社扩大了,人手增加了。有时,隔壁桌前坐了一位瑞士校对员——一个没人知道他为什么来汉堡谋生的小伙子。经常离开办公室的人有:女男爵、对外宣传女负责人,有时包括女秘书;大家什么都聊,聊最近看过的影片,聊德克·博嘉德[62];接着,女管理员来了;有时,玛丽安妮·戈特利布太太也会在校对员们工作的大厅留下笑容;如果笑声特别响亮,连布比斯都会端着咖啡亲自露面;大家不仅谈德克·博嘉德,也说汉堡新政权能干下的虚假勾当;或者谈谈那些不懂道德行为准则的作家,说说那些笑着承认自己是剽窃者的作家,他们戴着一个厚道的假面具遮盖住脸上的恐惧和罪过的表情,他们准备争抢各种声望,相信这有助于万古流芳,无论什么内容的流芳百世,这真好笑,让女校对员、出版社里别的职员发笑,甚至让布比斯都露出无奈的微笑,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流芳百世是一场闹剧里的笑话,只有第一排的观众才听得见;后来,大家说起了笔误,其中很多笔误收集在巴黎出版的一本书里;这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书名准确地题为《笔误博物馆》;另外一些笔误由马克斯·森根收集起来了,此人是收集印刷错误的专家。女校对员们言行一致,立刻拿出一本书来(不是《笔误博物馆》,也不是森根收集的),阿琴波尔迪看不见书名,她们高声朗读起一颗颗人工养殖的珍珠:
“可怜的玛丽娅呀!她一听见马的叫声就确信是我。”引自夏多布里昂的《朗歇生平》
“被巨浪吞食的船员有二十五人,留下了数百位陷于贫困的寡妇。”引自加斯东·勒鲁《海上悲剧》
“借助上帝的帮助,太阳将会重新在波兰上空闪亮。”引自显克维支[63]的《洪流》
“走吧!彼得说着找帽子擦眼泪。”引自左拉《鲁尔德》
“公爵出现了,身后跟着随从,那人走在前面。”引自阿尔封斯·都德《磨坊书简》
“亨利双手背后交叉在花园里散步,读着朋友的小说。”引自侯尼《致命的一天》
“用一只眼读书,用一只眼写字。”引自奥巴克《莱茵河畔》
“尸体静静地等候解剖。”引自奥克塔夫·弗耶《幸运儿》
“吉列尔莫没想到心脏除去呼吸之外还能有别的用处。”引自阿尔西巴切夫《死亡》
“这把荣誉的宝剑是我一生最美好的一天。”引自奥克塔夫·弗耶《荣誉》
“我开始看不清楚了。可怜的女瞎子说道。”引自巴尔扎克《贝阿特里克斯》
“砍下他脑壳之后,他们把他给活埋了。”引自亨利·泽维丹《蒙哥迈之死》
“他的手冷得像蛇足。”引自蓬松·杜泰拉伊。这里没有指明笔误的出处。
马克斯·森根收集的笔误突出的有以下几处,但没指出作者和作品。
“尸首用责怪的目光望着周围的人。”
“一个被致命子弹打死的人又能做什么呢?”
“那座城市附近有成群的狗熊单独行动。”
“不幸的是婚礼推迟了十五天,其间未婚妻跟船长逃跑了,生下八个儿子。”
“三四天的远足对他们来说是每天的事。”
朗读之后,大家议论纷纷。比如,那个瑞士校对员说,夏多布里昂那个句子完全出乎意料,因为里面可以感觉出有性爱的隐喻。
女男爵说:“高度性爱的成分。”
女校对员特别说明道:“很难相信是夏多布里昂的手笔。”
瑞士小伙子说:“是啊,马的影射是很清楚的嘛。”
对外宣传女负责人最后说:“可怜的玛丽娅啊!”
接着,说起了侯尼《致命的一天》中的亨利。布比斯的看法是,这是一部立体派的作品。女封面设计员说,这是对读书神经质的确切表现,因为亨利不仅双手背后读书,而且还一边在花园散步一边读书。瑞士小伙说,这是令人愉快的事,因为他是在场各位中惟一有时边走路边看书的人。
女校对员说:“还有一种可能性,亨利发明了一种不用双手捧书就可以看书的器械。”
女男爵问:“可是怎么翻书呢?”
瑞士小伙说:“这很简单,用嘴巴操纵的小棍或者铁条就行了;当然也是读书器的组成部分,这个读书器应该是挎包式的折叠文件盘。还应该想到的是亨利是个发明家,就是说属于客观公正人士,他正在阅读一位朋友的小说,这就意味着极大的责任,因为那位朋友一定想知道,他喜欢不喜欢那小说;如果喜欢,他想知道是不是非常喜欢;如果非常喜欢,他想知道亨利是否认为是杰作;如果承认是杰作,他想知道是不是写了一部法国文学的顶峰之作;就这样一直把可怜亨利的耐心耗尽为止;亨利肯定有比脖子上挂着可笑的读书器在花园里上上下下散步更好的事情要做。”
宣传女负责人说:“这句话告诉咱们,亨利不喜欢正在阅读的东西。他有些担心,害怕朋友的作品水平不高,不肯承认眼前的事实:朋友写了一部破玩意儿。”
女校对员问:“你是怎么推断出来的呢?”
“根据侯尼介绍的方式,双手背后交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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