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一个异教画廊(比酒吧稍大一些);画廊上展览绘画,也出售旧书、旧衣和旧鞋,位于海德公园入口处附近,距离荷兰大使馆很近。三人说,应该赞扬荷兰,因为这个国家一贯坚持民主。
在微型咖啡馆里,丽兹介绍说,这里调制的珍珠鸡尾酒是全伦敦最好的。这并没让曼努埃尔和让-克劳德多么在意,但二人装出十分热衷的样子。三人自然就是这小咖啡馆里惟一的顾客了;惟一的服务生或说老板在那个钟点给人的印象就是在睡觉,或者刚刚起床;这与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的气色形成鲜明对照,他俩虽然早晨七点钟就起床,还乘坐了飞机,虽然各自忍受了航班延误造成的烦恼,但现在仍然精神焕发、朝气蓬勃,准备把全部精力消耗在伦敦的周末上。
不错,起初,三人难以启齿。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利用冷场的机会观察丽兹;他俩觉得丽兹仍然像从前一样美丽动人。他俩的注意力时不时地被画廊老板的蚂蚁式碎步所打断;老板把一些衣服从架子上摘下来,送到房间里面去,再带回来一些样式相同或近似的服装,放在原来的架子上。
冷场并没有让曼努埃尔和让-克劳德感到不舒服,但却让丽兹觉得难以忍受,迫使她快速地,还有点凶巴巴地讲述起三人未见面期间她的教学情况。这话题乏味,很快说完了;这让丽兹开始说起昨天、前天和大前天做的事情,但最后再次无话可讲了。片刻间,三人松鼠般地相视一笑,喝起鸡尾酒来。但是,冷场变得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仿佛在各自的心里,利用冷场的间歇期,在缓慢编造痛苦和让人痛苦的话语和思想,这可不是一场冷眼旁观的戏剧或者值得欣赏的舞蹈。为此,曼努埃尔认为回忆瑞士之行是合适的,因为那一次丽兹没去瑞士,讲述一下可以让她开心。
曼努埃尔在回忆过程中没有排除秩序井然的城市,没有排除值得研究的河流,也没有排除春意盎然的山坡。然后,谈起一次乘火车旅行,那时三人参加的会议已经结束,火车开向原野,开往蒙特勒到伯尔尼阿尔卑斯山口之间的一个村庄,从那里三人雇了一辆出租车,沿着弯曲但精心铺设了沥青的道路前往一座疗养院——炫耀着19世纪末一位瑞士政治家或者金融家的名字:奥古斯都·特玛莱医院,在这个无可非议的名字后面掩藏着一座文明、谨慎的疯人院。
去这种地方可不是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的主意,而是莫里尼的点子,天晓得他怎么会知道那里住着一位画家——被莫里尼尊崇为20世纪末最令人激动不安的艺术家之一。或许并非如此。莫里尼并没有这样说。不管怎么说吧,这位画家的名字是埃德温·约翰,他自残用来画画的右手,涂上防腐药物,附在一幅多视角自画像上。
丽兹打断了他的话:“你俩怎么从来没有给我讲过这个故事?”
曼努埃尔耸耸肩。
让-克劳德说:“我想我给你说过的。”
但过了几秒钟后,他发觉自己果然没给她讲过。
让他俩吃惊的是丽兹哈哈大笑起来,这可不是她的性格;然后,她又要了一杯鸡尾酒。就在老板来回摘挂衣服、忙于调制鸡尾酒的当口,三人保持沉默。后来,应丽兹的要求,曼努埃尔应该继续讲故事。可是,曼努埃尔不愿意了。
他对让-克劳德说:“你讲吧!你也在场。”
于是,让-克劳德的讲述从三人看到黑色铁栅栏开始:它的用途是欢迎或者阻止人从疯人院进出(闲人免进);或者在故事开始的几秒钟之前,他跟坐在轮椅上的莫里尼就在观察大铁门和向左右两侧延伸的黑色铁栅栏,它们消失在两侧被精心照顾的老树林里,与此同时,曼努埃尔半身车内、半身车外,在给司机车费,一面跟司机商定一小时后请他从村里回来接他们。随后,三人来到疯人院的建筑物前,在路的尽头,已经能看到,那是15世纪的城堡,不是指建筑外貌,而是那死气沉沉的气氛给看客的印象。
什么印象?一种奇怪的感觉。比如,相信美洲大陆没有被发现,就是说,美洲大陆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没错,这对于经济可持续发展,或者对于人口正常增长,或者对瑞士共和国民主进程,都不是障碍。让-克劳德说,总而言之,是三人一路上共同分享的怪诞而无用的想法之一,何况这趟旅行本身就是明显无用的,疯人院之行可能就是如此。
接下来,三人办理了进瑞士疯人院的全部手续。最后,三人没看见在医院治疗的任何病人,由一个中年护士,带着神秘莫测的表情,带领他们来到医院后面花园的一座小楼里,楼内宽敞,视野开阔,但地形走向是下坡;让-克劳德负责推莫里尼的轮椅,他认为这环境对于一个精神错乱或者非常错乱的人来说,并不能特别减轻痛苦。
出乎三人的意料,小楼舒适宜人,周围种满了松树,门楼里有玫瑰;楼内有一些模仿英国原野风格的舒适扶手椅,有壁炉、橡木桌和空闲一半的书架(书名几乎全部是德语和法语,只有个别几本是英语),以及特制的电脑桌,上面摆着上网猫;还有一个土耳其式的长沙发,它们与其他家具显得不和谐;还有一个卫生间,有便池、洗手台,甚至还有一个带硬塑料蓬的淋浴间。
曼努埃尔说:“日子过得不赖嘛。”
让-克劳德则喜欢到窗户前看风景。群山的尽头,他以为那边就是城市。他想,也许那就是蒙特勒,或者是刚刚他们乘出租车的村庄。的确,那片湖水一点也不突出。等到曼努埃尔来到窗前时,他的看法是那片房屋就是村庄,绝对不可能是蒙特勒城。莫里尼老老实实地待在轮椅上,眼睛盯着大门。
大门一开,莫里尼第一个看见了画家埃德温·约翰。他头发平直,开始谢顶,皮肤白皙,个子不算太高,依然消瘦。身穿灰色高领毛衣,外面罩着紧身皮夹克。他首先注意到的是莫里尼的轮椅,感到惊喜,仿佛真的没有预料到这个突如其来的玩意儿。而莫里尼则不由得望着画家的右臂,那里应该是没手的,可让他大吃一惊的是,夹克衫的袖口处本来应该是空空荡荡的,现在却露出一只手来,当然是塑料的,可是逼真之极,无论多么耐心、细致的人也看不出是假手。
画家身后又进来一位女护士,不是开头接待他们的那位,而是更加年轻,头发更加金黄的姑娘;她掏出一本书,页数很多,开始阅读起来,装做约翰和其他客人全然不在场的样子。莫里尼自我介绍说,他是意大利都灵大学语言学教授,仰慕约翰的作品;然后,介绍曼努埃尔和让-克劳德。在这期间,约翰始终站立不动,这时把手伸给西班牙人和法国人。这二人小心翼翼地握了握画家的手。画家随后在桌子旁边落座,仔细观察莫里尼,好像小楼里只有他俩存在。
起初,约翰轻轻地、以几乎难以觉察地努力开始对话。他问莫里尼是不是买过他的作品。莫里尼的回答是否定的。然后,补充说,约翰的作品太贵,他买不起。这时,曼努埃尔发现女护士专心阅读的那本书是20世纪德国文学选读。他用胳膊肘捅捅让-克劳德。后者为了活跃气氛而不是好奇,问女护士书中选没选本诺·冯·阿琴波尔迪的作品。这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只乌鸦在聒噪。女护士给出了肯定答复。约翰眨眨眼睛,又闭上,用假手在眼前晃动了一下。
画家说:“书是我的。我借给她的。”
莫里尼说:“真难以想像!太巧了!”
“当然我是没读过啦,因为我不懂德语。”
曼努埃尔问他那干吗要买。
约翰说:“为了封面,那上面有汉斯·维特的画,那可是个好画家。再说,这说不上偶然性不偶然性。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偶然。我有个朋友说我这样考虑偶然性是不对的。他说,对于坐火车旅行的人来说,世界就不是偶然的,哪怕火车穿越陌生地带,穿越旅行者永远不会再见的地带。对于早晨六点起床、困得要死,但不得不去上班的人来说,也不是偶然。对于不得不早起、痛上加痛的人来说,也不是偶然。我的朋友说,痛上加痛是事实。疼痛越多,偶然性越少。”
莫里尼问道:“那偶然性像是一种奢侈品啦?”
曼努埃尔本来注意着约翰的讲话,这时看见让-克劳德站在女护士身边,一手撑在窗台上,一手有礼貌地帮助女护士寻找阿琴波尔迪短篇小说的位置。金发女护士坐在椅子上,那本文学选读在她膝盖上;让-克劳德站在她身边,那姿势还是稳重的。背景是窗户,外面是玫瑰花,远处是草地、树木以及穿越石山、巨石和溪谷的晚霞。在小楼内悄悄移动的黑影制造出一些犄角,那是此前没有的,模糊不定的图画突然出现在墙壁上,一圈圈地擦来抹去,好像无声爆炸的烟尘。
约翰说:“偶然性不是奢侈品,而是命运的另外一张嘴脸,以及别的什么。”
莫里尼问:“别的什么呢?”
“由于非常简单和可以理解的原因,我朋友疏忽的东西。我朋友(这样称呼他是我一厢情愿)相信人道,因此相信秩序、绘画的秩序、话语的秩序,而不用别的什么来作画。他相信末日救赎。骨子里很有可能相信进步。偶然性则相反,是我们根据自己的本性去接近的全面自由。偶然性不服从规律,即使服从规律,那我们也不晓得规律为何物。如果允许我使用明喻,那偶然性就如同在我们星球上每时每刻表明态度的上帝。是一位用不可理解的表情面对自己不可理解的子民的不可理解的上帝。在这十二级飓风内部,通过内核爆炸,实现交往。偶然性与其痕迹的交往以及痕迹与我们之间的交往。”
于是恰恰在这个时候,曼努埃尔,还有让-克劳德,听见了,或者说凭直觉感到了莫里尼一直准备提出的问题;他声音低沉,头部向前,那姿势让人担心他会从轮椅上摔下来。
“您为什么自残?”
在疯人院花园里流动的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