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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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66-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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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为纸浆。

莫里尼当然没有被阿琴波尔迪作品在意大利读者中的暗淡前景所吓退,译完《分叉的分叉》,他分别给米兰和巴勒莫的两家杂志撰写了两篇关于阿琴波尔迪的论文,一篇是研究《铁路之美》的命运问题,一篇是研究《忘川女》和《比特丘司》中的意识和过错的种种伪装。《忘川女》表面上看像情色小说。《比特丘司》篇幅不到一百页,在某种程度上像让-克劳德在慕尼黑小书店购买的《米慈的宝物》,主要情节是介绍阿尔贝特·比特丘司的生平遭遇,这个人物居住在贝尔纳州,是路策尔富鲁地区的牧师,写过布道文章,使用笔名“耶雷米亚·戈特黑尔夫”。两篇文章都发表了,莫里尼介绍阿琴波尔迪其人的说服力或者文章魅力清除了许多障碍,因此1991年莫里尼的第二部译著——《圣托马斯》,得以在意大利问世。那个时期,莫里尼在都灵大学讲授德国文学,此前医生们诊断出他患有多发性硬化症,经历了这种奇怪而严重的意外,造成他此后终身坐着轮椅。

曼努埃尔·埃斯皮诺萨是通过别的渠道接触阿琴波尔迪作品的。他比莫里尼和让-克劳德都年轻,在大学前几年没学德国文学,而是攻读西班牙语文学,在诸多伤心的原因中,有一条就是想当作家。关于德国文学,他只了解(皮毛而已)三位经典作家:荷尔德林,因为他十六岁时以为命运安排他写诗,于是把一切可以弄到手的诗歌作品统统阅读了一遍;歌德,因为在中学最后一年,一位幽默的老师建议他阅读《少年维特之烦恼》,认为他有可能找到知音;席勒,因为阅读过席勒一个剧本。后来,他常常阅读一位现代作家的作品——荣格尔[1],主要原因是怕落伍,因为马德里的作家们(他表面上敬佩,骨子里十分仇恨)喋喋不休地总说荣格尔。因此可以这样说:曼努埃尔只了解一位德国作家,那就是荣格尔。起初,他觉得荣格尔的作品很出色,由于大部分荣格尔的作品已经翻译成了西班牙语,所以轻而易举找到了这些书并且一一读完。假如不这样轻而易举,或许他更高兴些。另外,他交往的人不单单是荣格尔的崇拜者,而且其中有些人是荣格尔的译者,这对曼努埃尔来说无关紧要,因为他渴望见到的光辉是原作者的,而不是翻译家的。

岁月的流逝常常是悄悄的和残酷的,这带给曼努埃尔的是某些不幸:迫使他改变自己的看法。比如,他很快发现迷恋荣格尔的圈子不像他想像的那样坚定地追随荣格尔,而是像一切文学圈子一样,随着一年四季的变化而变化:不错,秋天是荣格尔派,但是到了冬天就突然变成了巴罗哈[2]派;到了春天成了奥尔特加[3]派;而到了夏天,则离开聚会的酒吧,上街高唱田园诗,纪念卡米洛·何塞·塞拉[4],如果在上街活动中多些青春和狂欢的气氛,他或许还准备毫无保留地接受这一套,因为骨子里他还是爱国的嘛,但绝对不会像那些冒牌的荣格尔迷做严肃认真状。

更为严重的是他发现自己的叙事学论文在圈子里的看法,意见之坏,让他有时,比如一次烛光晚会上,认真思考:那些人是否言谈话语之间并没请他参加活动的意思,而是要求他少来打搅,以后别再露面了。

还有更为严重的是,当荣格尔本人来到马德里时,小圈子为他安排参观埃斯科里亚尔建筑群[5],这是文学大师突发奇想,非要看看这建筑群的景观,曼努埃尔打算加入陪同之列,无论扮演什么角色都行,但这个要求被拒绝了,好像这些冒牌的荣格尔迷认为他没有足够的成就可以做大师的陪同,或者好像他们担心曼努埃尔用年轻好胜的妙语连珠会让大家出丑;但正式给他的说法(可能一时出于怜悯)却是:他不会德语,因为凡是陪同荣格尔一道郊游的人们都会德语。

到此为止,曼努埃尔·埃斯皮诺萨与西班牙荣格尔迷们的故事算是结束了。于是,开始了孤独的季节,雨季,有种种打算,有时互相矛盾,有时则不可能实现。那个季节的夜晚既不舒服,更不愉快;但是曼努埃尔发现有两件事在开始几天帮了他大忙:绝对不当小说家,一定按照自己的方式做青年勇士。

他还发现自己年轻气盛,怨天尤人,浑身充满了忧愤,只要可以减轻马德里这孤独、多雨和寒冷的分量,哪怕杀人都在所不惜。但是,他宁可把这一发现留在暗处,聚精会神地接受永远不当作家、给他刚发掘的价值观捞取种种好处。

于是,他就在大学继续攻读西班牙语文学,但是同时又选修了德语系的课程。每天睡上四五个小时,其余的时间全部投入到读书中去。在完成德语文学学位之前,他撰写了一篇论文,有二十页,论述维特与音乐之间的关系,先后发表在马德里一家文学杂志和德国哥廷根大学学报上。二十五岁,他已经拿到了这两种语言的学位。1990年,他获得德国文学博士,论文就是研究本诺·冯·阿琴波尔迪的;1991年巴塞罗那一家出版社出版了他的博士论文。到那时,曼努埃尔·埃斯皮诺萨已经是关于德国文学的国际大会和圆桌会上的常客了。他掌握德语的水平,不能说出色,但过关绰绰有余。他还能讲英语和法语。如同莫里尼和让-克劳德一样,曼努埃尔也有一份好工作和相当可观的收入,他的学生和同事都非常尊敬他(凡是能尊敬他的地方)。他没翻译过阿琴波尔迪以及任何德国作家的作品。

莫里尼、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三人除去都喜欢阿琴波尔迪的作品外,还有一个共同点。三人都有钢铁意志,百折不挠。实际上,三人还有一个共同点,但是这要等到后面再说。

丽兹·诺顿则相反,她不是通常人们所说的女强人,也就是说,她不制订什么中长期计划,也不发挥自己的能量去完成计划。她缺乏毅力。有痛苦就哭,有快乐就笑。她不能确定明确目标,不能坚持不懈地把行动贯彻始终。再说,也没什么目标足以让她动心或者喜欢到保证全面完成的地步。“达到目的”用到个人问题上时,她觉得这说法太小气了。她常常在“达到目的”中间加上“生活”二字,个别时候,再加上“幸福”。假如毅力与一项社会要求联系在一起,就像威廉·詹姆斯[6]认为的那样,那么去打仗比戒烟容易;而对丽兹而言,那她是个戒烟比去打仗容易的女性。

一次,在大学里,有人说“你是个戒烟比去打仗容易的女人”,她听了很高兴,但并没有因此就去阅读威廉·詹姆斯的著作,无论此前还是此后,总是始终不读罢了。她认为,读书直接与快感联系,而不是直接联系知识,或者费解的事情,或者话语的结构和迷宫。莫里尼、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则主张后者。

她发现阿琴波尔迪的过程是四人里最没有心理创伤或诗意的。1988年,她二十岁的时候,在柏林生活了三个月,其间,一位德国朋友借给她一部长篇小说,作者她不熟悉。作者的名字让她感到奇怪,她问那位德国朋友:这怎么可能呢?一个德国作家却带着意大利的姓氏,而且带着一个“冯”的贵族头衔在前面!那位朋友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说,可能是笔名吧。为了奇上加奇,他还补充说,在德国,男人名字用元音字母结尾也不寻常。女性名字是有的,但男性的确没有。那部长篇小说就是《女盲人》,她喜欢,但是还没到立刻跑到书店去购买本诺·冯·阿琴波尔迪其他作品的程度。

五个月后,丽兹·诺顿已经回到英国,收到了那位德国朋友寄来的礼物。她一下子就猜中了是阿琴波尔迪别的长篇小说。她读了,很喜欢,在学院图书馆寻找这位有意大利姓氏的德国作家的作品。她找到了两部:一部是在柏林读过的《女盲人》;另外一部是《比特丘司》。读完《比特丘司》之后,她真的跑出门去了。在方格庭院里,天上在下雨,方形的天空像机器人苦笑的脸,或者像按照我们人类模样制造的上帝;在公园的草坪上,雨丝斜斜地落下,但是这同样也可以意味着雨丝斜斜地通天啊,随后斜线(雨滴)变成了圆圈(雨滴),被长着绿草的土地吞噬;绿草和土地似乎在说话,不,不是说话,而是争论,它们难懂的话语像是晶体化的蜘蛛网,或者像是晶体化的小小呕吐物,像是几乎听不见的吱吱声,好像那天下午丽兹喝的不是茶,而是仙人掌汁。

但真实情况是,丽兹仅仅喝了一杯茶,她感到不知所措,仿佛有声音在耳边重复一句话、可怕的话,随着她离开学院越远,雨丝打湿她灰色裙子、细腿和漂亮的脚踝和不多的地方,那句话变得越来越模糊,之所以打湿的地方不多,因为丽兹跑向公园之前并没有忘记拿雨伞。

第一次让-克劳德、莫里尼、曼努埃尔和丽兹·诺顿四人相见,是在1994年德国不来梅举行的当代德国文学国际大会上。此前,让-克劳德和莫里尼在1989年莱比锡举行的德国文学研讨会上相识,那时正是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处于弥留之际;后来二人再次相会是在同年12月在德国曼海姆举行的德国文学研讨会上(那真是一次灾难,旅馆糟糕,饮食糟糕,组织工作糟糕)。1990年在瑞士苏黎士举行的现代德国文学研讨会上,让-克劳德、莫里尼与曼努埃尔邂逅相识。曼努埃尔再度见到让-克劳德是在20世纪欧洲文学总结会上,是1991年在荷兰的马斯特里赫特(让-克劳德提交的论文是《海涅与阿琴波尔迪:趋同之路》;曼努埃尔提交的是《恩斯特·荣格尔与阿琴波尔迪:趋异之路》,可以说仅一字之差),从那以后,二人不仅从专业杂志上互相阅读对方的文章,而且成为朋友,或者说二人之间萌生了友情。1992年,在德国奥格斯堡举行的德国文学研讨会上,让-克劳德、曼努埃尔和莫里尼再次相遇。三人都提交了关于阿琴波尔迪的论文。早在几个月之前,人们就在谈论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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