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后,他们爬上了一道山坡,从那里可以眺望身后的大沙漠。公路上有很多车辆。他估计,停车场、饮食店、餐厅,以及他们要去的旅馆,对于圣特莱莎居民来说,大概都是个时髦的地方。他后悔接受了郊游的邀请。过了片刻,他睡着了。等他醒来时,他们已经到达目的地。佩雷斯老师的手在他脸上,这可能是个抚摩或者别的什么意思的动作。像是个女盲人的手。罗莎和拉法埃尔已经不在车内。他看见一处停车场,几乎没有空位。阳光照在汽车镀铬的部分反射光芒。他看见一片稍高的地方有个一览无余的院落,一对男女勾肩搭背在欣赏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耀眼的天空上有不少小块低云,远处传来音乐声,是有人在快速哼唱什么,听不清楚歌词大意。他看见佩雷斯老师的面孔就在他眼前。他抓住她的手,吻了一下。他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湿透。可让他更加奇怪的是女老师也在出汗。
无论如何,这一天是愉快的。罗莎和拉法埃尔在游泳池里玩水。然后,加入到佩雷斯老师和阿玛尔菲塔诺(始终望着自己的孩子)这一桌来。接着,他们买了冷饮,去附近散步。有些地方,山势下降,岩壁上可以看到巨大的裂痕,露出里面别样颜色的石头,或者由于太阳西斜的缘故,显露出其他颜色,是安山岩和火山岩,由沙质岩层混合而成,是凝灰岩形成的垂直礁石以及玄武岩形成的巨大托盘。不时地有索诺拉仙人球从岩壁上垂吊下来。再过去一些是更多的山头,更多的峡谷,然后又是山峰,最后到达被山雾笼罩的地区,像是云雾坟墓,那后边就是墨西哥的奇瓦瓦州、新墨西哥州和美国的得克萨斯州。四人坐在几块岩石上欣赏着山景,静静地吃东西。罗莎和拉法埃尔只有在交换三明治的时候才说话。佩雷斯老师似乎在沉思默想。而阿玛尔菲塔诺则感觉疲惫,这样的风景让他感到茫然,他觉得这样的风景仅仅适合年轻人,或者适合傻老头,或者麻木不仁的老头,或者准备再干一件直到咽气都不可能完成任务的邪恶老头。
那天夜里,阿玛尔菲塔诺直到很晚方才入睡。那天他一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是去后花园查看迭斯特是否依然还在。在回家的旅途中,佩雷斯老师努力表现得和蔼可亲,努力开始一场把大家都吸引进来的谈话。可是,她儿子刚刚一上路就睡着了。不久,罗莎头部靠在车窗上也进入了梦乡。很快,阿玛尔菲塔诺也追随女儿去了。他梦见一个声音,不是佩雷斯老师的,是一个法国女人在说符号、数字以及阿玛尔菲塔诺听不懂的事情,梦里的声音称之为“腐败的历史”、“散了架又重新组装的历史”,虽说那重新组装的历史变成了另外一回事,变成了旁白点评,变成了一种博学的注释,变成了一阵哈哈大笑慢慢消失,又渐渐从安山石到火成岩再到凝灰岩依次跳向远方,并从这些史前岩石的整体里冒出一种水银一样的东西。那声音说:这是美洲的镜子,是映照出美洲富有和贫穷的伤心镜子,还映照出不断变化的徒劳,它是来回奔忙的镜子,它的镜面充满痛苦。随后,阿玛尔菲塔诺的梦境发生了变化,没有什么声音了,这可能说明他睡的深沉;他梦见自己向一个妇女走去,那是一位只有双腿的女子,地点在一个黑暗走廊的尽头;接着,他听见有人在嘲笑他的鼾声,那是佩雷斯老师的儿子。他想:这样更好。他们从东边的公路进入圣特莱莎的时候,路上塞满了破卡车以及从城里市场出来,或者亚利桑那州什么城市回来的小排量卡车,这时他醒了。此前,他不仅张着嘴巴睡觉,还流出口水,弄湿了衣领。他想:这样更好,非常好。当他满意地看看佩雷斯老师的时候,发现她脸上有些许伤感的样子。女老师在她儿子和他女儿视线之外的范围内,轻轻摸摸阿玛尔菲塔诺的大腿,与此同时,他扭头去欣赏一个街头贩卖玉米饼的摊位,那里有一对警察挎着手枪,在喝啤酒,在聊天,在观赏黑红色的晚霞——好像一锅浓烈的红辣椒汤,它最后的气泡渐渐消失在西边。他们到家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但是,挂在晒衣场迭斯特那本书的影子更加清晰,更加稳定,更加合情合理,阿玛尔菲塔诺想:在圣特莱莎郊区和城内见到的一切,都是没来由的意象,都是自身带有世人无依无靠感觉的意象,都是意象的碎片,碎片。
那天夜里,阿玛尔菲塔诺提心吊胆等待那声音的出现。他打算备课,可是马上意识到准备那些熟烂于胸的东西是无用功。他在想是不是要在眼前的白纸上画画,让那些初级几何图形再次露面。于是,他先画了一张面孔,然后擦掉了,接着,聚精会神地回忆那张破碎的面孔。他想起了(闪电般地顺便想起)雷蒙·鲁尔[15]和他那神奇的机器。神奇,但是无用。他再看看眼前的白纸,已经竖着写下了三排人名:
皮科·德拉·米兰多拉 霍布斯 波埃西奥
胡塞尔 洛克 亚历杭德罗·德·阿莱斯
欧根·芬克 埃里希·贝歇尔 马克思
梅洛-庞蒂 维特根斯坦 利希滕贝格
贝达·埃尔·维内拉波雷 雷蒙·鲁尔 萨德
圣波拿文图拉 黑格尔 孔多塞
约翰·菲洛波努 帕斯卡 傅立叶
圣奥古斯丁 卡内蒂 拉康
叔本华 弗洛伊德 莱辛
阿玛尔菲塔诺用了好大工夫阅读和反复阅读这些人名,横着读,竖着读,从中间向两边读,从下向上读,跳读,选读,随意读,接着,他笑了,心想所有这一切都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就是说,是个非常明显的命题,因此提出来没用。接着,从水龙头上接了一杯水,是索诺拉山水;在等候口中的水咽入喉咙的同时,身上的颤抖停止了,是只有他自己才能察觉的轻微颤抖,于是开始想起马德雷山脉含水岩层的水,在漫长的黑夜向城市里流淌的情景,想像着这些地下水如何从藏身之地流向圣特莱莎,想像着那给牙齿染上褐色薄膜的水。一喝完杯中水,他向窗外望去,看见了那长长的影子、棺材样的影子,那是挂在那里的迭斯特之书投射在院子地面上的结果。
可是,那声音又来了,这一次它说,用恳求的口气说:请您表现得像个男子汉,别当二尾子!阿玛尔菲塔诺问:你说二尾子?那声音说:对,二尾子,二尾子,阴阳人。那声音强调说:同性恋者!接着,那声音问:是否出于偶然也是他们中的一员?阿玛尔菲塔诺害怕地问道:他们是谁?那声音回答:同性恋之一。没等阿玛尔菲塔诺回答,那声音急忙澄清他的话是转义,丝毫没有骂二尾子或者阴阳人的意思;恰恰相反,根据一些诗人怀有的情爱倾向,他感觉对这样的诗人有着无限的钦敬,更不用说一些画家或者官员了。阿玛尔菲塔诺问:一些官员也有这种倾向?那声音说:有,有,是些年轻的官员、短命的官员。他们在无意中玷污了官员的角色。他们死在自己手中。随后,那声音沉默了。阿玛尔菲塔诺坐到了自己的书房里。过了一刻钟的时间,也许是次日夜里吧,那声音说:假设我是你的爷爷,就是你父亲的父亲。这样,我就可以给你提个私人问题了。你愿意的话,可以回答我;不回答也行。可是我可以提个问题。阿玛尔菲塔诺问:假设你是我爷爷?那声音说:对,你爷爷,就是你祖父。问题是这样的:你是阴阳人吗?你会逃出这个房间吗?你是个同性恋者吗?你会去叫醒你女儿吗?阿玛尔菲塔诺说:不会。那声音说:我听着呢。告诉我你要说的话。
那声音问:你是二尾子吗?是吗?阿玛尔菲塔诺回答说:不是。一面摇摇头,补充说:我不会逃走的。如果你在看着我的话,那你最后看见我的既不是脊背,也不是鞋底。那声音说:看着?人们说的那种看着?坦率地说,我没看。或者说,看得不多。能坚持站在这里,我就够幸运的了。阿玛尔菲塔诺问:你站在什么地方?那声音说:我估计是你家里吧。阿玛尔菲塔诺说:这是我的家。那声音又说: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咱们还是尽量放松点吧!阿玛尔菲塔诺说:我很放松,我在自己家里嘛。他心里想:为什么要劝我放松呢?那声音说:我认为一种长期、但愿令人满意的关系从今天开始。为此,需要保持平静,只有平静不会背叛我们。但是,阿玛尔菲塔诺问道:难道其余的一切会背叛我们?那声音说:是的,确实如此,对,承认这个很困难;我的意思是说,当着你的面承认这个很困难;可这是百分之百的真话。那道德规范背叛我们吗?责任感背叛吗?诚实、正派、公正会背叛我们吗?好奇心会背叛吗?爱情会背叛吗?勇气会背叛吗?艺术会背叛吗?那声音说:会!一切、一切都会背叛我们,或者说背叛你,这是另外一回事了,但就此事而言,只有平静不背叛咱们,但就是这个也没有任何保障,请允许我直言相告。阿玛尔菲塔诺说:不对,勇气永远不会背叛咱们!那声音说:还有对子女的爱,永远不会背叛,对吗?阿玛尔菲塔诺说:对。忽然感到平静了下来。
接着,仿佛到此为止一切都说了,阿玛尔菲塔诺低声问道:在这种情况下,平静会不会是疯狂的反义词呢?那声音告诉他:不是,绝对不是!如果你现在的问题是害怕发疯,那就别怕!你现在并没有发疯。正在进行非正式谈话。阿玛尔菲塔诺说:这么说我没发疯啊。那声音说:没有,绝对没有。阿玛尔菲塔诺说:原来你是我的爷爷啊!那声音说:是老爹。这么说吧,一切都背叛咱们,包括好奇心和正直,以及种种咱们深爱的品格。那声音说:是的,你就聊以自慰吧,其实这是很开心的事。
那声音说:没有友谊,没有爱情,没有史诗,没有不带颤音或者自私者咕噜声或骗子鸣叫或者叛徒嘟囔或者野心家咕嘟或者二尾子低吟的抒情诗。阿玛尔菲塔诺低声问他:你有什么必要骂同性恋者?那声音回答: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