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苏曼殊剃光了浓密的头发,披上袈裟,做回了和尚。他抛却了纷芜世事,重新选择在寺庙修禅受戒,不知道是一种回归还是一种逃离?
没有人知道,这一次苏曼殊将会在寺庙修行多长时间。以他的性情,如何耐得住青灯古佛、芒鞋破钵的寒苦岁月。让他彻底放下情爱、不食酒肉,等于是一种残忍的扼杀。也许他亦向往离群索居、孤寺独隐的生活,可骨子里总有微妙的情思撩拨他的心事。所以我们不能指望苏曼殊同许多僧者一样,循规蹈矩地在寺庙里做一个六根清净的和尚,也别去指望他回到红尘,会将自己彻底地交付给烟火。也许我们只需记住,他就是这么一个半僧半俗的人,既做不了真正的和尚,又做不了完整的凡人。如果不能容忍他的怪癖,就只好远远地祝福他,祝福他在那个乱世如何让自己做到收放自如。
很多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一个矛盾的结合体。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矛盾的结合体,在愉悦之时会莫名地感伤,在喧闹之时会无由地失落。走过人生长长的一段路程,蓦然惊觉,多少悲喜其实都系住了前因。缘分是一把数据模糊的尺,任何时候测量都会有所偏差。你记得住昨天那段情缘的深浅,又无法丈量明天故事的短长。苏曼殊虽有过人的悟性,却终究无法屈算人事。日子像是一场无尽的等待,每一页空白的书卷都需要用真实去填满。
所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苏曼殊也许就是抱着这种心态寄身于寺庙。他不知道自己哪一天又会厌倦这里寡淡的生活,望着桌案上那盏孤独的青油灯,生命就如同这灯盏,油尽时,一切都随之寂灭。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和佛到底结下了几世的缘分,不然今生他为何会几次三番辗转走进寺庙。命里注定他会是一个惊世骇俗的人,所以他没有必要做着无谓的遮掩。住在庙里,和处在红尘中没有太多区别,他常常会喝酒吃肉,酩酊之时全然忘了佛教的戒律清规。
人生有太多的束缚,苏曼殊也常常身不由己,但他无法管住自己的心。他的心一如天上的云彩飘忽不定,你看他洒脱的时候,其实他是茫然的。因为茫然,才会这样散漫无羁。寺庙原本是这世间最安宁的归宿,可他却一如既往地如浮萍,无根地飘荡。禅坐的时候,苏曼殊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外面缤纷的世界,想起在某个小巷与他邂逅的女子,想起酒馆里那一坛高粱和大盘的卤牛肉,想起在戏院里他扮演的青衣。
人生真的是一场戏梦,我们在不同场地更换不同的舞台,在不同的人面前扮演不同的角色。每个人从出生下来就披上了戏服,直到人生落幕才可以回到最初的自己。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世间有那么多的人,感叹自己就像一个伶人,因为每一天我们都在装扮离合与悲欢。在庙宇,苏曼殊是一个年轻得道的僧者;在政界,苏曼殊是一个卓尔不凡的革命先驱;在情场,他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多情才子;在世俗,他是一个放荡不羁的狂人。每一个角色都是最真实的他,每一个角色又都濡染了虚无的色彩。
几个月的寺庙生活,让苏曼殊好像冬眠了一场。这个冬日,他每天煮茶赏梅,诵经坐禅,空落时到街巷买点酒肉,甚至夜不归宿。他向往的生活是没有任何羁绊的,宁做一片流云,也不做佛前的一盏圣水。他将灵魂寄存在这里,有一天还会像大雁一样展翅飞翔,或许无所依靠,老死在某个落叶纷飞的秋天里,或许还会回来,那时候就再也不会离开。
春暖花开的时候,苏曼殊的父亲苏杰生病逝于乡间,而苏曼殊却拒不奔丧。苏杰生临死也没有见到这个被他放逐的儿子,这个让他心怀愧疚的儿子,或许在死前,他想乞求得到苏曼殊的原谅。时过境迁,苏曼殊依旧无法忘记儿时所遭遇的屈辱,那道伤痕横在他的心口,时刻提醒着他不能忘记。人的心太脆弱,有些伤害需要用一生的时光来弥补。佛说,做一个心胸宽阔的人,忘记仇怨,记住恩情。可我们都不是佛,难以将所有的仇恨一笔勾销,难以禅坐于莲台上,拈花微笑,淡定平和。
缘生缘灭,只消刹那,苏曼殊不知道他和苏杰生的父子情缘也就一世,等到喝下了孟婆汤,来生谁还会记得谁。他不能原谅自己的父亲,是因了他无法忘记童年的伤,不是住进了寺庙,就可以放下,就可以不再迷惘。人生有太多的遗憾,错过的无法重来,破镜难以重圆,伤痕修复得再好,也还是会有印记。
这个春末,苏曼殊彻底地清醒,离开栖息一冬的寺庙,开始研习梵文,应聘于曼谷青年会。后又远赴锡兰,暂寄于菩提寺。再又从广州抵达长沙,聘于湖南实业学堂,与张继、黄兴同事,参与华兴会机密事务。苏曼殊承认自己是个静不下来的人,尽管他亦向往修篱养鹤、邀三五知己煮酒吟诗的闲逸生活。乱世里飞扬的烟尘无处不在,纵然你逃至世外桃源,也依旧会沾上一身的风尘。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苏曼殊就是这样,一个人徒步,一个人摇桨,一个人策马,将自己抛回红尘深处。他始终适合做一只飘飞的大雁,在不同的地方筑巢,来去匆匆,不需要为任何院落守护老旧的梦。都说风云乱世没有安稳,或许是因为儿时家庭的伤害,苏曼殊心里一直想有个温暖的家,又惧怕有一个家。所以他总是在行走,总是飘忽不定,像一个浪子,连行囊都是多余。今天在芦花似雪的岸边,明天又会在天涯的哪端?
第7章 尘缘
生活这把利剑每天将我们割伤,削去丰盈的肉,留下清瘦的骨。乱世里,任何完整美妙的梦都不能维持一个午夜,醒来之后,只见满地支离破碎的记忆。我们明明知道好梦难以成真,却又无法压抑自己的思想,放任是一种尝试,有收获的喜悦,也有失去的伤害。如果可以,也许每个人都希望停留在美好的时光里,静静地看细水长流。可我们无法不依从光阴,像落花一样的随着它流淌,不知道漂向哪个方向,又不能有片刻的停留。
苏曼殊是热忱的,他将热忱的心交付给革命,交付给事业,交付给情感。每一次都来不及细细品味,就被岁月的浪涛给淹没,被满院的荼蘼花覆盖。他一生所经历的种种都恍若昙花一现,美丽却短暂。苏曼殊参与的华兴会起义,在一个冬天失败,这一年,他21岁。21岁,就像一枚树上刚结下的果子,青绿而微涩。当许多人还不解世事,而苏曼殊却早已尝遍人情风霜,懂得生活中那些深刻的迷惘。与他一起共事的同仁纷纷出走,各自奔赴前程,苏曼殊这一次继续留在了湘地,执教于学堂。
一切都是缘分,缘分不仅在人与人之间,人与事之间同样如此。就像封建朝代的帝王,有些帝王和江山的缘分长久到数十年,有些短暂得只有一天。21岁的苏曼殊,在这人世间结下了许多段缘分,却似乎从未有过久长。事实上,我们都是人间萍客,没有谁注定可以一生安稳。不是过到下落不明,就是老无所依,到最后,一个小小的土丘是我们共同的归宿。我们的离去只不过是时间早晚,在不同的季节结束一生的悲喜故事,那时候,所有的幻想都一同埋葬,而梦长成了小草。请相信,风中摇摆的是那些不死的灵魂。
他在莲荷开放的时节离开了长沙,回到上海,后又转至南京,任教于陆军小学。在这期间,他参与筹建江南书报社,拜会了陈散原、陈衡恪,与伍仲文一起切磋佛学。苏曼殊不肯让自己停下来,在那些未知的时光里,他似乎有某种难以言说的预感,预感他的日子会过得比任何一个人都要仓促。他怕自己的一次沉思,一个回眸,一声叹息,就将流年蹉跎。这原本不该是一个青春茂盛之人所存有的想法,可苏曼殊怕自己会成为江中之石沉落无声,多年以后再没有人会记起他。
难道我们真的就该活得跟蝼蚁似的,在湛湛日光下不断地寻寻觅觅吗?生活在一座城市,无论你有多忙碌,多么地身不由己,都需要给自己一个宁静的空间。在某个阳光细碎的午后,择一个老旧的茶馆,或一间西式的咖啡屋,品一壶清茶,喝一杯浓郁的咖啡,或静坐参禅,或思悟人生,或怀想年轻时一段浪漫的爱情。至少这清静的时光属于自己,烦恼也曾来过,可是被风吹散,愁闷也曾邂逅,可是匆匆擦肩。
忙碌的生活因为没有情感而显得单调,生活就像是一杯苦茶,而情感是茉莉花,调兑在一起,这杯茶则芬芳四溢,沁人心脾。人活在世上,有诸多苦楚萦心,若不懂得自我调解,终究会被纷呈的世相掩埋。红花有绿叶相陪,高山有流水为知己,阳春有白雪做伴,人又岂能孤独于世,独挡红尘碌碌风烟?苏曼殊自问是个多情的人,他的心常常会为一次邂逅而柔软,为一个眼眸而跳动。他曾经和一段缘分南辕北辙,来去匆匆只留下无以复加的遗憾。
都说三生石上记载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姻缘,尽管苏曼殊苦苦地压抑自己的情思,可是他此生终究逃不过情劫。金陵,六朝古都,有着胭脂珠粉堆砌的繁华,无论是徜徉在桃叶渡,还是彷徨于莫愁湖,这座城市飘荡着一种无法抗拒的馨香。当年的秦淮八艳惹得多少帝王将相、风流才子为她们痴迷,无论是血溅桃花的李香君,还是倾国红颜陈圆圆,她们的一颦一笑、一歌一舞影响了风流雅士的前程,甚至主宰了江山的命运。
当年杜牧游秦淮写下了“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诗句,他的心难道就真的那么坦荡?是陈后主沉迷于靡靡音乐,视国政为儿戏而丢了江山,却将这些过错强加在那些为生活而被迫卖艺的歌女身上,天生丽质、冰雪聪明竟成了一种不可饶恕的错误。一个妩媚多情的女子将会带给一个旺盛男子无限的诱惑,她们的错是不该抛头露面,不该让世间男子掀去神秘的面纱,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