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找你谈?真的?”他是真不曾想到:“那我也不明白,我想也许没有碰巧?不对。怎么能这么些天都碰不巧!反正我自己没找你谈的原因我明白,我有时候想起来,可是见了你有别的更要紧的事就又忘了。还有刚才一见你,才开口就碰了个钉子。”
“刚才的事不算数。”她说:“再从头问起。”
“又不算数了!”他说:“都听你一个人调度了。我刚才说到那儿了?”
“你先说大余不许你问什么话?”
“啊!对了!”他高兴地说:“一下子想了一大堆!这还是从宜良回来的那天的事。我同大余去找你,你那个小尼姑似的神气没见我们,把我们打发走了。在去的路上,我们奇怪你为什么那个样儿哭着回来,大余说你在我上车的时候说的一句话,一定关系重大!我说如果关系重大为什么不就去问你?他说人家的事不能乱问,后来又说我可以问,他自己不能问。”
“哦!”
“那是一句什么话?”
“这个可不能说。”
“你瞧!你这个人还有救么!已经都没有人肯跟你说真心话了!我来问你话,又是你叫我问的,你偏一死儿给人钉子碰!”
“真的!小童,不是给你钉子碰。那是梦活。梦话你不是不爱听么?好了,现在问别的。那句梦话我谁也不告诉。你问别的我都回答,我爱听真心话!”
“那么就问你为什么不理大余?”
“又是这句!”
“你说得好,什么都回答!又要赖了!”
“我——我不理他,因为我不喜欢理他。”她说了。她这句话不知已存在心上多久,但是从来没有机会给她说出口。她并不曾想到告诉小童,而是她无心中给了她这个机会,所以她就说了出来。
“等于没有回答。”他说:“可是那天大余对我们,我,大宴,朱石樵说了,说他爱你。”小童没有注意到她话里的意思。
“你这是什么话!”她吃了一惊:“他怎么会对你们说这个!”
“他什么不能说?”他说:“当然不是这么直说了。反正你们都会说拐弯儿的话,我学不来。我问你,他爱你,你怎么办?”
“我没有办法,我劝劝他,不要再爱我,就是了。”
“平常女孩子都是这种说法儿!”
“这个小傻子!你怎么一天净说傻话?我是说的真话,你瞧;你肯跟我说真话,我也就说真话了,你去这么告诉他。”
“他并没有让我来问。”
“他自己来问也是一样的。”
“蔺燕梅,说一句真要紧的。”他说:“我看你是有病。”
“我也知道,不过你说说看,我怎么有病?”
“我说不出来,我只觉得不大对。比方说,我告诉你大余爱你,你为什么还是这么个不死不活的神气?”
“我不会听了这句话变出什么别的神气来的。”
“你完全不爱他么?你能这么说吗?”
“我真能这么说。”
“我一点也不能信。”
“我从前自己也不信,可是我现在懂得多了,我觉得说的是实话。”
“那么你在不懂的时候,你是爱他?”
“也不是爱他。不过可以这么说,我却希望他爱我。”
“他说他一直爱你。”
“你看像不像?他那里像爱我!所以我气不愤地希望他爱我。”
“你现在知道他真爱你了,你满足了,就不爱他了?”他忽然惊觉地说:“我可惹了大祸了!”
“放心!一点祸也没有。我那个就不是爱。我若是真爱我会这么自自在在地在这儿讲道理?”
“这个道理也不大充足。”
“当然我另外还有感觉。我现在觉得我心上还没有什么叫做爱。我听见没听见他爱我的话,一点也没有分别。我心上全没有感动。我从前希望过他爱我,那好比小孩时喜欢而得不到的一件东酉,现在得到了(奇*书*网^。^整*理*提*供),拿在手里,想想从前小时候孩子气的事,当然也有一种快乐。不过来得太晚了,完全不足轻重了。我当然不会再回到小孩子的心境里去那么高兴得到他。”
“你就连见都不想见他?连一句话都不想对他说?”
“本来也不至于这样。不过我心上另外有事,有一种联想,见了他令我心上隐痛再发。所以,没有必要,我就不打算再和他在一起。这个话你不要问了。你也不必告诉他。”
“咳!”小童叹了一口气。他是不大会叹气的,所以这声调也不很够味儿。他说:“你这个意思是不是又把话头打断了?”
“这个,我倒没有想到。”
“你到底愿意不愿意我在这儿陪你?如果不愿意,何必拘了我在这儿受罪?”
“不是,你完全错了。我愿意你在这儿!我说过了,我需要人谈话。”
“可是你不需要谈话。”
“那么就减去谈话。”
“‘需要人谈话,’减去‘谈话?’这种算学倒不错!你‘需要人?’”
“难听!你给我老实一点行不行?我需要休息。”
“又需要休息了?什么事情都是小快板儿。变得厉害!你休息,那我干什么呢?”
“好了,好了。你跟个猴子差不多。难缠得很。”蔺燕梅叹了一口气。这时他们已经走到校园中水池边上,她说:“咱们坐一会儿,安静安静。”
幸好方才只一点毛毛雨,草上还不湿,他们坐下来静了一下。耳中马上清凉了。雨后的夜晚,又是早秋天气,凉爽得很,蔺燕梅心上需要一点时间来温习一下方才的话,所以图书馆中所听见令人难受的新流言便暂时忘下了。
她盼望了这么长久的事,一旦置在她手中了。余孟勤爱她,余孟勤一直说是爱着她!也许在她第一次出现在他眼里时,他已爱着她了!她仔细回想一下,她第一次到学校来时在新舍门外下车,便碰到了那一双严峻有神的眼睛。那以后她如作着梦一般忽然在学校中成了唯一令人注意的人,于是那一双全校仅
有的威仪出众的眼睛便落在自己身上。她现在想想很觉得是很动心的。
“不是他来看我,也不是我去引他注意。”她想:“这是因为我升到他视野的中心去,那便自自然然地为他看见,而得到他整个的注意。”
她现在当然看得深远得多了。她很奇怪当时自己何以竟那么简单?而全体同学也都这么简单地来看这件事。仅为了两个人都是学校中出众的人物,便可以满足了所有的恋爱条件了么?
她自己才更羞人呢!她在那个时候竟好意思许下了愿心,为他留着自己芳香的嘴唇呢!她想到这里不觉双颊飞红,不敢再想。
谁知道这个令她痴情自缚的关键也便是今日当头一棒把她唱醒转来的关键。她自从许了这个愿心之后,便再也不曾仔细观察过大余,只是一味地在乞求他的怜爱。她更不曾用心考验过自己的情感,只是认定了自己最终目标是大余的人。完全不想都有什么感情在维系她这个心向。
范宽湖,再也梦想不到是他在这么一种情形下唤醒了她!她从此懂得了一个成熟少女的感情与一个小女孩的景慕是完全不同。她从此要把自己的感情放到睁开眼睛下重新判断。余孟勤从前在她心目中是绝对的,是完整的。现在是要受她考虑的了。
她想来想去,她到现在为止,并没有爱他。她对余孟勤有很多尊敬,也有些同情。可是想来想去,她实在没有爱他。那许多敬重的感觉一向为自己一种不察觉的意向给装扮成了爱情了。她觉得她自己还没有恋爱,也许那种气愤,不甘,想征服他的心理有几分看起来很像恋爱,但是这一梦醒来,把自己解放了,也不那么认真打算征服谁了。她觉得既然放弃这意念毫不感困难,这便决不是恋爱。
她甚至自觉一向有几分可怜大余的心理。这心里一旦为她看清,她便更觉得不是恋爱了。她固然觉得敬重是恋爱的一个好开始,但是敬重与可怜都是对任何值得敬重或令人可怜的人可以有的。一个男子何需一个女人来敬重?更何用一个女人来可怜?他的情人对他岂不应当有一种更女人的、更原始的更激烈的情感?
她从前的小女孩的心理对这些是茫然的。她现在战栗,恐惧地知道了人们肉做的心中,还有这许多危险的火焰。她再聪明,她也逃不掉是个女孩子,她便本能地恐惧着。她不知道这些火焰将来会如何灼伤她。但是起码现在她还未把这火焰引上身来,她又本能地为自己庆幸。因为她正在那对恋爱怀着恐惧的年龄。
可是令她梦醒的这一幕太可伤心了。想想从前余孟勤对女孩子们的批评,想想自己所许的愿心同骄傲的日子。
这是一个不得已,无可奈何的下场呀!这终成为一个造了憾恨的事件。这令她对余孟勤的态度很是失常。她自己也明白,却纠正不过来。
她梦醒之后本可以有两个前途可走,一个是光明健康快乐的,一个是消极,颓废,出世的。而她这带了憾恨的回忆,及近日来一切不如意的演变,颇逼了她走上消极之路。
她当然难得机会向人请求解释同指导。因为人家第一,不敢在她眼前提这件事,第二,她明白,任何素日亲近她的人都决不信她对余孟勤的新态度。使她说也没用,所以她一直是孤独着。而一个在歧途上的孤独者,惯常是越走越错的。
她今天手中把握了这个自己企念已久的余孟勤的恋爱。她如同感觉要昏厥那样心上失了重心。她的昏厥是大病初愈,体气虚弱到了极点的人,又吃错了一剂药的那种昏厥。
她手里拿了这份爱情如同一个肚饥的人拿到了一粒宝石,令她哭笑不得。她从前的心理如果复活,她也许会如疯人一样把这宝石吞下肚去。但是她现在绝不可能吞下这宝石,因为她喉咙中有一个痛心的刺卡在那里。|奇…_…书^_^网|她现在仅能做的是把这粒宝石奉还,没有什么别的可说。她甚至期望仍未得到这宝石。她既不愿他人受她的干扰,她自己在这种孱弱的心境下,也受不起这个激动。
这种又困难又不愉快的处境就把她引回到她那始终不能得到解答的问题里去了。她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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