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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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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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良心说,我慢慢觉得不怎么爱打扮了。头一年和伍宝笙、史宣文同屋,她俩就不怎么打扮。后来几乎觉得怪不好意思打扮了。现在看梁家姊妹打扮劲儿,觉得是各人性情,若是不想打扮了,也不用勉强。况且平常时候自由自在地,也舒服。”

“你简直是变了!”小范说:“让我说:我索性觉得有责任把你拉回来。行了,别动它,让他们来替你拿。给男孩子们点事情做,是赏他们面子!”说着开了门。一看门外小童在地上打坐,范宽湖倚了墙站着。她说:“好了,可以走了!”又用眼对范宽湖示意。范宽湖还未想到是什么事情。

小童站起来说:“我的小胡子长长了一点没有?有什么行李给我这脚行拿?”说着一眼看见了蔺燕梅的提包,就进去拿在手里:“这个是老朋友了,是我送它来的,还得我接回去。走!”

范家兄妹明天是还要回到此地来,过两天开学才回去的。便没有多少东西。小范便叫把洗脸毛巾,牙刷等拿来都放在蔺燕梅的提包里。小童摸摸口袋中的牙刷仍在,四个人就告诉留守的人一声,走了。

从江尾村到呈贡不好找马,他们便先住呈贡走。没有走几步,小童说:“这个提包光好看,不中用,提着碍事,你们一人借我一条手绢。”

小范说:“要是我,提一提它就很高兴了。多漂亮!不是它引起人家注意,在车上还不会和蔺燕梅阿姨遇上的呢!”

小童一面用手绢扎在提包上,做成个背包一面说:“等你提不动它,累得东倒西歪时,也就不漂亮了!”

小范说:“我咬牙也得提着他!我若是我哥哥早抢着提了!背在身上是什么样子!乱七八糟,拴些手绢!”

小童说:“我也不是一个劲儿地抬扛。从好看方面说,你是很有道理的。因为你的‘好看’,是用眼睛看。比方说:我们不谈这个提包,谈人。我常觉得跟蔺燕梅走到大街上,我这一身就太不像话,就像她的提包叫我拴上了乱七八糟几条手绢。”

小范听了点点头。范宽湖和蔺燕梅因为听见提到了她的名字,他们也就过来听。

“不过我说的好看不好看,是用心来看,不是用眼睛。给我来一顶呢帽戴戴。真是沐猴而冠……”他来说完,大家已经笑得走不了路了。

“一点也不假!”蔺燕梅说。

“一点也不假!”他说:“无论那帽子多漂亮,也没有用。那简直不调和。这个调和的感觉,就有点心的作用了。一个人的作风,思想,说话,只要调和我就说好看。比如我们,我,大余,伍宝笙,蔺燕梅有一回去大普吉,我就觉得比在大街上走调和。那天谁也是随便穿着平常的衣服,画在大普吉那一片风景里,看去一定很自然。”

“那跟这提包有什么关系呢?”蔺燕梅心中有事,便作此一问。

“这个皮包应当在战前平沪通车的头等房行李架上放着。到了呈贡江尾村就已经不大对了。我才赶忙给挂上点手绢。”他说。蔺燕梅听了对小范笑笑。小童就又说:“你们二位这一打扮,就更完了。瞧这一片地。整个儿这一拢稻子未必值你们一双丝袜子。我跟你们走到一块儿很觉不称。我宁愿脱下这衣裳,因为它虽然破,到底是制服,我应该换上一身马夫穿的,好提行李!”

“好小童!你不用说了。”蔺燕梅已经听到了她所要听的。她说:“我不是不叫你这么说,也不是怕你兴奋了得罪人,咱们都是两年很亲近的同学了,谁也不会在意,我是说你兴奋之后常常会很乏,就会没了兴致,说点叫人心上难受的话。你自己也不好过,我们又还有一个下午要好好地玩。我感觉得完全和你一样。不光是今天,我简直处处不调和。我不知道想过多少时候了,我不知道我究竟最适宜出现在一个什么环境里才好。我到了联大也很高兴,很希望日子长远这么样。可是又怕我终久不能这么下去。所以我的心常是在漂泊的状况下。几天咱们就又开学了,日子过得这么快,你能说不可怕吗?再两年,毕了业,大家一散。底下的事怎么敢想呢?未来的事这么难想像,今天的快乐也就不叫人敢多享受了。比方说我的阿姨,当初我就常常纳闷不知道什么地方放她最好,她太美,太好,你看,现在就作了修女!”

“你刚才说不要谈伤心的话,自己就伤心起来了。”范宽湖安慰她说:“谁能知道未来?再说过去的事如果弄得不好,在未来之中也是要追悔,大家只努力今天,也算是对未来尽了力。不是很应该么?”

小童显然比这个想得多,这句话满足不了他,所以他没接碴儿。他自己还在想。

范宽湖接着说:“你今天离开呈贡去一下宜良,明天就回昆明了。我真得打断你们的话,在这个特别有纪念价值的呈贡江尾村路上,恭维一下你在我们收容所的工作成绩。”说着看了她有深意的一笑。他的眼睛是充满了青年男子那种英俊的美的。蔺燕梅更懂得他的用心,怕一个下午不愉快,所以心中深为嘉许,何况这正是她打断小童话头的意思呢!

“嘿!我可该问你了。”小范忽然想起来:“你来的那一天,天黑了,快到呈贡的时候,你跟梁崇槐在马上说我什么来着?”

“你要是已经听见了,还问什么?”蔺燕梅笑着说。

“我听个一清二楚!她把你说得那么好,我一点也不反对,可是为什么就得说我是捣乱了一个暑假!真是热心肠人的下场。”小范说:“我知道她没有一点儿坏意思。所以我就不问了。你们说我度量大不大?”蔺燕梅听了笑一笑,那意思是也赞成她的话。

“可是我告诉你。”小范又鬼鬼祟祟地:“你来了,她可不大高兴。你瞧我们游泳她都不大去!忽然用功起来,去准备下学期的功课去了。真是天晓得,书虽然是一下乡就带来了,你来以前我敢说她就没有翻过!”

“我倒看不出什么道理来。”蔺燕梅说:“她和我可是住同屋,我们好极了。她爱玩,她也用功。心上事也少。她如果不喜欢我在这儿我会觉得出来的。”

“完了,你不懂。你们都不懂。”小范只好说,并且这话也难说。

“我懂得厉害!”小童说:“并且人人懂。我敢说如果没有你在这儿,梁崇槐一定一点儿也不显得怪。梁崇槐会作人得很!”

“你别听小童用字习怪。”蔺燕梅忙说:“我看你也误会她了。我真羡慕她,她有许多地方我想学。她是个会作人的。这话一点也不错。我刚才说我觉得什么地方我都不合适,……。范宽湖,只说这一句,我就不说了!她倒是未来的日子光明得很!”

“小范!她的度量才真大呢!懂不懂?”小童插嘴说。

这岂止是度量的问题哟!她的天赋在性情一面真是太完美了,于是她的度量问题根本不存在。她在这人世间几乎可以说是无所争,更不会有嫉妒。她因此亦是很寂寞,而容易想到出世的一切上。但是年纪究竟还小,于是在这条思想的路上便时常彷徨着。

“我也要说梁崇愧是没有什么对燕梅的坏心的。”范宽湖说:“她自有她自己出人头地的地方。旁边有什么更出众的人,是没关系的。”

“嗬!三个人一个腔调儿了!”小范倒也没发脾气,因为在眼前这个小集团里,都不是小可的人物,发了脾气,徒自没趣。她是很聪明的,她明白这个。“说得就成了我一个人刁钻心窄了。”

“也没有呀!”蔺燕梅说:“如果以为你心窄,谁还当了你面说呢?”

“商燕梅,我倒想起来了。”小童说:“你来的时候打算在这儿好好做点事的。现在我看了一天,已经是有口皆碑了。回去也可以光彩些了罢?”

她听了,不禁又想起离开昆明的一幕,心上是松快些。不过她生性是个追求全备的人,总觉被大余开除是白壁之暇,未能全释。

她这一点心意事实上可以说是自从离昆明之后十几天来未尝一刻放下的。她在呈贡的一切莫不与这点心事有关。她在下意识中至少有两种努力。第一要工作得出色地好,要好到使这荣誉的名声不胫而走,要它比自己先回到昆明去,为自己再布置起一个好舞台!只要它传到昆明去,没有不钻进大余的耳朵中的。她在这里的十几天中虽然没有接到大余一封信,但不足以使她灰心。她知道大余是不爱写信的。她第二个努力,则是受了小童的影响。她有意无意地试着把自己从余孟勤的规范下解放出来。这种尝试在别人本可毫无困难。在她则不同了。她从小在别人爱抚提助下长大,她只会依顺,为情为理,她反正依顺人家。而这种解放,虽然,用小童的话来说,是自救救人的,对她仍是太生疏了。这里,便看出年岁在心理上的作用。她不再是小孩子了,纵使她从前未曾试过,她现在想试。她有了萌芽的自主的欲望。她自主了许多事,真如梁崇槐所云,她给病院部份立下规矩,且毫不苟旦的循行——虽然大余的作风在此处甚为影响她,而且很成功。不过到底这种自主的心境在心灵上如一盆美味的羹汤是从未入口过的异味,她常常又想有个年长的人,如伍宝笙,或者竟是余孟勤来夸奖她两句使自己的信心坚定一点。她这第一种努力,对大余说,十足表现出来是向心的。第二种似乎是离心的,其实又是前一种的反作用。故此,她虽常常自己在谈话时驾驭别人又轻易地作到了,而心上恒想有一个更强有力的角色来驾驭她。她要先解放出自己来,好和那人站平了,再谈别的话,她这个欲念是迫切的,因为她从未在人下过。

她明知自己与那个人果然站平了,不见得就会对那个人满意,也许更望高处看了,但是眼前她起码要先想站平了的话。她现在好比是在磨一把准备作战的利刃,可是眼前的磨石却不太济了。

她驾驭范宽湖,范宽湖是个骄傲又美丽的角色,她觉得这一个人的依顺带着点无可无不可的劲儿。说他不听话罢,他听话得很,说他听话罢,他又似乎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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