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产生了巨大影响的人物,一个出在广东,一个出在湖南,一个出在四川,而不是出在北京、上海,是耐人寻味的。事实上,广东不但出思想家,而且广东的思想家,不是革命者也是革新者,没有一个是保守派。这其实也正是广东文化或日岭南文化的特点,即“生猛鲜活”。生猛鲜活是和枯朽陈腐完全相反的。生就是有生命力,猛就是有爆发力,鲜就是有新鲜感,活就是运动性。生则猛,鲜则活。相反,枯则朽,陈则腐。这也正是一个古老帝国的古老文化可能会要遇到的问题。看来,岭南文化能够具有生猛鲜活的风格,或许就因为它“天高皇帝远”!
广州与内地城市之最大区别,也许还在于其经济生活方式。
中国传统社会的内地城市,基本上是出于两种目的而建立的,这就是“政治”和“军事”。主要出于政治目的而建立的叫“城”,主要出于军事目的而建立的则叫“镇”。镇。有重压、安定、抑制、镇服和武力据守等义。所以,重要或险要的地方叫镇,在这些地方设立郡邑或派重兵把守也叫镇。镇以军事而兼政治,城以政治而兼军事,故北京是“城”,武汉是“镇”。城讲“文治”,镇重“武备”,它们都不会把商业和商品生产放在首位。
广州却是另一种类型的城市。尽管广州建城很早,且有“羊城”、“穗城”、“花城”等等别名,但广州的城市性质,却主要不是“城”,也主要不是“镇”,而是“市”。由于“天高皇帝远”,也由于历代王朝对广州实行特殊的经济政策,广州在中国城市发展史上,走的是与内地城市完全不同的另一条道路。它不像“城”或“镇”那样着重政治和军事,却颇为重视商业和商业性的农业、手工业。早在汉初,它就已是我国南方重要的港口城市;到唐代,已发展为全国最大的外贸港口;至宋时,则已成为世界著名港口之一。明清两代,广州作为我国重要的通商口岸和外向型农业、手工业基地,商品经济和海洋经济都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人口增多,市场繁荣,与海外交往频繁。据统计,乾隆十四年至道光十八年这90年间,外轮抵港多达5130艘。鸦片战争时,广州的进出口吨位数达28万吨(同期上海只有9万吨)。海洋经济带来的商业气息,给广州和整个岭南地区注入了不可低估的经济活力,造成了一种新的气象。与之相对应,整个珠江三角洲“弃田筑塘,废稻种桑”,成为商品性农业生产基地;而广州则成为商品性手工业的中心,并以工艺精美而著称于世,有所谓“苏州样,广州匠”之美名。(图二十七)
在商言商。广州既然是“市”,则广州之民风,也就自然会重财趋利。明清时有民谣云:“呼郎早趁大冈墟,委理蚕缥已满车。记取洋船曾到几,近来丝价竟何如。”可见亦农亦商、亦工亦商已成风尚,市场、价格、交易等等也已成为人们的日常话题。至于经商贸易,当然也是广州人竞趋的职业。
广州的这种民风,历来颇受攻击。但这些攻击,显然带有文化上的偏见。要言之,他们是站在“城”和“镇一的立场来攻击“市”。“市”确乎是不同于“城”和“镇”的;不论“城”也好,“镇”也好,它们都主要是消费性的城市,其财政开支主要依赖农业税收,部分依赖商业税收,生产者少,消费者多。即以清光绪三十四年(公元1908年)为例,是年北京70万人中,不事生产的八旗子弟和士绅官员就有28万人,占总人口的40%。这些人不必躬耕于垄亩,叫卖于街市,自然可以高谈阔论于茶座,浅吟低唱于青楼,大讲“义利之辨”或“逍遥之道” 然而“市”却是生产性的。什么叫一市一?“市,买卖之所也。”既然是买卖,就必须不断地买进卖出,才叫“生意”。不做生意,钱放在家里,自己不会生儿子,老板也不会有饭吃。因此,一个“市”,只要它一天不从事商业生产和商业活动,便立即会丧失生命,失去存在的意义。生意生意,有“生”才有“意”。这就必须“生产”。生产,才有饭吃。所以,“城”与“市”的文化性格往往不同,而城里的人和市上的人也多有差异。要之,城多静而市多动,城多雅而市多俗,城里的人多会说而市上的人多会做,城里的人多务虚而市上的人多务实。究其所以,大约也就是后者必须自己谋生而前者大可不必之故。
于是,我们便大体上知道广州人为什么不喜欢争论,为什么自主意识特别强,以及广州为什么会有生猛鲜活的风格,而且总是和内地不一样 就因为广州是“市”,是中国最老也最大的一个市场。上海也有“市”的性质。但上海主要是外国人做生意而中国人当职员,广州却是广州人自己当小老板。所以,当中国讳言“市场经济”时,以职员为主体的上海人很快就适应了计划经济,广州人血液中的商品经济因子却依然存在。结果,广州和广东人走在了改革开放的前列,上海人却费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广州,毕竟是“老牌的市”
三 广州是个大市场
的确,从某种意义上说,广州是个大市场。
与上海一样,广州在许多中国人的心目中,也是一个“买东西的地方”。在改革开放以前的那些年头,甚至改革开放之初,中国人即便手上有一两个小钱,也是买不到什么东西的。那时,谁要想买点好东西,就得想办法到上海或者广州去。上海的好处是能买到国产的精品,广州的好处则是能买到不多的一点新潮的进口货,或者出口转内销的新产品,不过要用侨汇券或外汇券。外汇券是从1980年4月1日开始发行的,1995年1月1日起停止使用,现在已成了一种收藏品。那时,外汇券可是宝贝。有了它,就可以到友谊商店去买别人买不到的东西。不过,外地虽然也有友谊商店,东西却没有广州的多;而在广州,使用外汇券也不一定非得在友谊商店,其他某些商店如南方大厦也可以用。所以,外汇券真正的用武之地还是在广州。1982年,广州的亲戚给了我们一点外汇券,我们捏在手里半天不敢用,在广州转了好几家商店,才给女儿买了一条裙子。总之,尽管上海和广州都是当时中国人心目中的购物天堂,但性质却是不一样的。上海更像一家自产自销的工厂,南京路、淮海路什么的不过是它的门市部;广州则更像一个讨价还价的市场,街面后的城市只不过是它的大库房。
最能体现出这一微妙差异的是两条有名的街:上海的南京路和广州的高第街。90年代以前,外地到上海或广州购物的人,尤其是打算买点漂亮衣服或日用小百货的人,几乎都要到这两条街上去逛一逛。但细心的人很快就会发现它们的不同:南京路上的商店主要是国营的,高第街上的摊档则基本是个体的;南京路上出售的主要是上海国营工厂的产品,高第街上卖的却不知是摊主们从哪里倒来的“进口货”。高第街是广州一条商业街,早在清代就颇有名气,当时主要经营日用品和工艺品,广州的女人有事没事隔三差五就要去光顾一番,因此又叫“女人街”。改革开放之初,它便更是领导着时尚领导着潮流,服务对象也不止于女人,还包括所有爱漂亮讲时髦的小伙子。80年代中期,高第街共有640多个个体摊档,出售各种新潮服装和化妆品、小商品,甚至还有从海外带来或走私进来的旧时装。满载着鼓鼓囊囊蛇皮袋的“雅马哈”出出进进,而喇叭裤、牛仔裤、T恤衫、幸子衫等当时的时髦服装,也就从这里走向全国。可以这么说,80年代初的中国人,是从高第街开始羞羞答答地改变着服饰,同时也悄悄地改变着生活观念和人生态度的。
时过境迁,现在的高第街已不像当年那样风光 因为在广州,这样的街已越来越多越来越好越来越专业化,比如上下九的扣子一条街,大新路的鞋子一条街,康泰路的建材一条街,大南路的鲜花一条街,以及天河电脑城和海印电器城等。和二十年前相比,中国人的收入和生活水平都大大提高了,消费观念和生活观念也大不同于前。人们不再会去讨论诸如“喇叭裤能否吹响‘四化’的号角”之类的问题,牛仔裤和T恤衫也不再是“时髦女郎”或“问题青年”的专利。全国各地都有紧跟潮流的服装市场,犯不着再到高第街来凑热闹。现在,来广州的外地人多半要去的地方,是大沙头海印桥下的电器城。这里云集了1000多家商铺,是国内最大的家用电器集散地。其特点是价格便宜,品种齐全,但凡你听说过或想得到的家电,这里都应有尽有,而且保证是最新潮的。国外最新的家电产品刚一推出,这里就会立即上市。这也正是广州作为一个大市场的特征所在:反应敏捷,确保满足消费的需求。
当然,作为一个成熟的市场,广州不但有“新”,也有“旧”。追新的人可以去天河城。那里荟萃了Jessica、Courlor、Eighteen、淑女屋等众多的名牌时装专卖店,其布局和气派已直追香港的太古广场或置地广场。怀旧的人则不妨去上下九。那里不但有永安百货、广州酒家、清平饭店和莲香楼等老字号,也有众多的不起眼的小“士多”。在上下九街道两旁的老骑楼下走过,老广州那亲切质朴的平民气息就会扑面而来。难怪这里会辟为广州第一条步行街 的确,走在这条街上,你能找回许多关于老广州的记忆和感觉。(图二十八)
逛上下九,最好能去吃一碗牛腩粉,或者吃一次下午茶。
广州不但是一个“买东西的地方”,也是一个“吃东西的地方”,要不然怎么说“食在广州” 中国是一个饮食文化极为发达的国家,全国各地都有好吃的东西,并非只有广州才是“食的天堂”。事实上,除“食在广州”外,也还有“吃在成都”、“吃在扬州”等说法。但在我看来,成都、扬州等和广州相比,还要略逊一筹。这不仅因为广州的菜肴和点心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