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村有我的儿子在,过个一年半载,我还会回来的。”
父亲赶着问村里借来的驴车过来了,母亲先在上面摊了一层麦秸,又抱了一床被子铺上。我们站在奶奶身旁,想跟奶奶说话又插不上嘴。左等右等不见爷爷回来,三姑就催说要走,怕误了火车。要动身了,赵婆婆与奶奶互拉着手,送到了村口,又送到村外的一道渠桥上。奶奶说:“不要送了,你回去吧,再送的远了,你又回不了家了。”赵婆婆站住了脚,反复叮咛说:“干姐姐呀,你要回来哟,我等你着。”奶奶坐上驴车,走出一大截路了,耳边还能听到赵婆婆一声又一声叫着:“你要回来哟,我等你哟。你要回来哟,我等你哟。”
终于走离了赵婆婆的视线,父亲没好气地说:“这个女人真麻烦,要不是她一天纠缠着,妈在这里住得好着呢。”这话是说给三姑听的,奶奶听见了,不高兴地骂说:“你个不懂事的东西,我给你说,以后不许你们这么贬损你赵家姨。她是个好人,心里面干干净净,没一点害人的心,善得就像一只绵羊。我走了以后,你们逢年过节都要去人家家里看望一下,她要是问起我的事,多说点好听的。唉!我们也不知道活着还能不能再见上面了。”父亲不吱声了,和三姑相视以目,又忍不住小声说着话。
奶奶用被子拥了身子,迷眼看着路两边冬闲的农田,听着过耳的风声如笛般吹奏。
到了火车站,爷爷穿一件白羊皮袄,戴一顶两耳垂肩的皮帽子,棉裤的裤腿用布条紧扎了口子,双手笼在袖筒里,腰背有点驼,站在那里焦急地等着。三姑埋怨爷爷不回家里,却远天远地跑到车站来挨冻受罪。爷爷说:“果园子里有点事,我怕赶不上你们,只能直接来车站。你们也够磨蹭,车可能马上就要进站了。”奶奶嚷着腿压麻了,又嚷着让父亲扶她下车。爷爷举了举手,想扶一下奶奶。父亲说:“还是我来背吧,等送到火车上,腿脚就灵活了。”看着火车进站,三姑跑去买了票,奶奶没离父亲的背,直接被背上了车,安排到一个刚空出来的坐位上。爷爷跟了上来,从怀里掏出了两颗还捂得热热的烧土豆。
送走了奶奶,当天晚上赵婆婆一个人喝了三两多酒,要不是女儿娟子抢夺的快,喝得会更多。喝多了酒,血热起来,情绪亢奋,赵婆婆就拄着奶奶留下的拐杖来到院子里。娟子跟了出来,问她干啥去?赵婆婆说:“我啥也不干,想去看看你大姨娘她回来了没有。”娟子说:“妈,你又喝糊涂了,人家今天上午才走的,现在还没回到她们老家呢。你赶快回家里去,这天气还贼冷着呢。”赵婆婆站住了,身子僵在那里半天不动静。赵娟子扶了老人回家,快到家门口,老人又嚷嚷要上茅厕。娟子要陪了去,赵婆婆不要,自己点了拐杖,脚步碎小却很急促地进了茅厕,半天不见出来。赵娟子进去看时,发现老人坐在茅坑边上,头窝在怀里不动弹。娟子叫了两声不应,忙过去抱了起来,才发现老人连裤子还没解呢,身上是一股屎臭味。赵娟忙背老人回到家里,捏弄了半天,人才算醒了过来。
懵懂清清的赵婆婆嚷嚷说:“你们这是把我弄到哪了?我咋这么冷啊?我的衣服呢?”赵娟子说:“妈,你静静的睡吧,刚才都拉在裤子里了,人家刚帮着你收拾干净。你还是睡吧,以后再不能喝酒了。”赵婆婆“噢”了一声,就又迷糊睡了。
天亮了,一家人陆续起来,赵婆婆睡的一点动静都无。最初谁都没在意,还是来家玩耍的两个小外孙,上炕磨缠外婆要吃东好西。老人无轮如何都不反应,这才引起了赵老四的注意,在地上叫了两声后,上炕一摸额头,也不是太冰凉,手放在鼻孔处,觉得还有微弱的呼吸。赵老四松弛了神经,让女儿娟子过来连叫了几声,赵婆婆还是无丝毫动静。娟子急了,变了声音爬上炕,搂抱了老妈后颈项,光着后背托了起来。赵婆婆眼睛眯着,嘴角流出拉丝的涎水。
娟子“妈呀”一声开哭,用身体垫在老妈的后背,一只手在老人的脸上和额头上拿捏着。赵老四急急的鞋都没脱冲上炕,两个小外孙早吓傻了,退宿到炕头的一角,满脸惊恐。赵老四盯着老婆,命令了几声没有效果,急中生智,“啪,啪,”顺手就是两耳光。赵娟生气了,挡了老爹的手,嚷嚷说:“爹呀,你疯了吗?我妈都这个样子了,你还打她。妈呀,妈呀,你醒来呀!”
说来也怪,赵老四的两耳光过后,赵婆婆悠悠地吐出一口气息,嗓子眼里带出两声响隔。
一天后,醒过来的赵婆婆说:“多亏了你爹的那两耳光,要不然娘可能就真的回不来了。妈是梦见你张家大姨走了,妈去送啊,送啊,越送越远。你姨坐上火车了,我也要跟着走,车开了,你姨一把将我推了下来。妈心里难受啊,哭得晕头转向,也不知往哪走。这时过来两个乞丐一样的人,开口一说话,原来是你姥爷和你姥姥。他们要领着妈走,你姥爷还从背包里掏出两个冒着热气的白面馍馍,递过来让妈吃。妈越看越像你姥姥的两个奶子,就说:‘妈呀!你咋把奶割下来当面馍了。’你姥爷笑着骂说:‘这娃,小时候吃奶吃迷了眼,现在把白馍当奶头子了。你好好看看,这是你娘舍不得吃,一直暖在怀里的两个热馍,你快吃了吧。瞧把你饿得,都瘦成一把皮了。’妈再看时果真是两个白馍,心里想还是让老人先吃,就递给你姥爷姥姥各咬了一口,自己才热热地咬了一口。谁知烫烫的白馍一下子噎在了妈的喉咙里,堵得人连气也上不来。娘正难受着呢,你爹提着一根棍追了过来,打走了你姥爷姥姥,骂妈嘴馋,什么都敢吃,上来重重的就是两耳光,妈一急吐出了那口咔在嗓子的热馍。你们想,你姥爷姥姥都死了多少年,他们那是来接妈走啊!那口热馍妈要是咽进了肚子,怕是再就回不来了。”
赵婆婆的讲述,听得几个儿女心惊肉跳,直拿好话安慰老人。
平安有事
一碗村的春天永远是由风拉开帷幔,先是二、三月的剪刀风刮个不断,好容易晴空万里,阳光普照了几天后,又一场罕见的沙尘暴光临了。
那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正在地里劳动的社员,一个个搭起眼罩往西天看,只见天边涌起一道厚实的黄色云气,有人说:“那是云吧,这云要是真能下场春雨,咱们这里今年可是好年景了。”有人怀疑地说:“看起来不像云,云应该是黑灰色,这云气咋黄得像痰一样呢,怕是又要刮沙尘暴了。”一句话点醒了众人,一时都没心思在地里干活,这个说家里门窗没关好,那个说屋外还凉着被褥呢。队长高大海就放了话,让社员们提前散工,回家把娃娃们管好了,不要像前几年那样,再让风刮走几个就麻烦了。说到了娃们,有些人急了,担心起上学的娃,更担心家里的娃,大人们顿时四散开来,急急地往家里跑。
这果然又是一场许多老人都没见过的沙尘暴,遮天蔽日,飞沙走石,而且移动的速度相当快,持续的时间达一天一夜。因为是大白天,沙尘暴的出现被人们早早发现了,村里放牲畜的人在风暴到来前,都及时回到了村里。
我们十多个放了上午学的娃,刚跑回到村口,风沙就从西上来了,顶得人都无法出气,身体更是迎风前倾,动寸步难行,几个小一点孩子,就被风掀翻在地,头磕在一起,疼得直唉哟。可惜,唉哟之声只有自己能听见,一出嘴早被风吹得不知跑哪去了。
赵五子个头大,他和高远方已经是五年级学生,领我们躲到队部的屋墙下,攒成一堆,抱紧书包,闭着眼睛听风怒吼。女孩子中有人哭了,哭的前后声与风声结合在一起,重叠出怪异的效果。这时,有个大个子用毛巾捂着脸和嘴,从黄风中冒了出来,用手势指挥我们尾随在他身后,以为屏障,大家一个抱一腰,费劲地进入了村子。等到了我家门口,听见母亲侧身和他打招呼,我才认出原来是民兵队长赵黑。
这场风暴一会强一会弱,昏黄却是始终如一。下午我们谁都没去学校,村里的社员也不用出工,各自呆在家里,闻着呛人的沙尘味。后来想必太阳西下了,天光由昏黄变为暗黄,村里的人家都早早栓了门窗,掩上挡风帘子,有的点上了油灯,有的黑守在炕上,无奈地听着屋外风吼如兽嚎。因为,电灯在风暴来前就断了电,谁也不知道是人为的,还是风扯断了电线所致。
父亲在放学时说过要晚上才能回家,现在风沙这么大,肯定就住在了学校。爷爷还在大队的果园住着,家里就剩下我们兄妹四人和母亲。母亲给我们在油灯下做熟了晚饭,心不在焉,时不时到院子里走一趟,一身沙子回来时,焦急满脸。
我说:“妈,你老往外面跑,是不放心什么呀!”妈说:“这鬼黄风,把沙子都又吹进了菜园子了。我给青苗戴的小帽子都被刮走了,辛苦全白废了。”我问妈外面的风现在小点了吗?母亲说:“还是那个样子,伸手不见五指,就能听见吼叫,你要是想尿,就在屋里尿盆里尿吧。”我说:“我不是想尿,我想要是风小了,咱们全家再出去扬沙子。”母亲笑了,“你快不要瞎操心了,这么大的风,把你们谁刮走,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我跟母亲说话,弟弟妹妹也七嘴八舌加入进来,嚷着让母亲讲毛野人的故事。母亲为了安抚我们,更为了排遣自己的焦虑,用针把灯花挑落,一边纳鞋底一边说:“从前,有一个人出远门……。”
这场黄风第二天下午才过去,天光亮了,村子里人开始走动。我们自然都没去上学,各自留守家中,也很少走动聚玩。
父亲是中午风还大的时候回来的,一进门眉脸头发上尽是沙子,看见一家人守在家里,好象有点反应不过来。母亲说:“你是咋了?一进门发什么愣啊!”父亲用目光挨个扫过我们,缓缓说:“我刚才从知青屋那边路过,昨天的大风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