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差点笑出声来,询问因由,说村里没有会写字的,有几个识字的小娃又不会写毛笔字,再说也没有墨汁,只能这么帖着充数。
有人来我们家,就看到了父亲写的对联,字迹工整,笔法很有套路,都说是买得对联吧?我嘴快,讲了实情,村里人一传十,十传百,父亲会写字,原来是个文化人的名声就出去了。父亲的得意,只在家里时有所显露,当着外人的面,依旧本分出一副原来的面孔。
新学期开学后,大队完校有一个老师要生小孩,请假不能代课。学校只有三个老师,如此一来就拉不开栓了。大队听说一碗村有个人写得一手好字,推想是念过书,教书应该不成问题,便派人来到村里,找了村长高大海。高大海不同意父亲走,说村里一个社员有一份劳动,他走了谁代为劳动?大队三天后又派人来,带着领导的命令,高大海不情愿地接受了,只是强调父亲的工分队里不给记,由大队给分配解决。
父亲由此走上了教书育人这条人生路,我顺理成章成了一名教师的儿子,并在后来的人生路上,受用了不少的方便。
吃人沙
从一碗村西行深入四、五公里,就是一望无际的乌兰布和大沙漠。沙漠究竟有多大,村里没人能说清楚,只是关于沙漠的传说却很多。有说骑着骆驼,带足食物,把握住方向,从西往东穿越一次,一个多月未必就能成功。因为,沙漠太神秘了,有着太多的死亡陷阱,所以也就鲜有人敢于深入其中一探究竟。解放后,当地的农垦兵团曾派人进去过,结果一行人如泥牛入海,音信全无,后来听说政府动用了飞机,也没能找到失踪的人。这就更让当地的人们闻沙漠而胆丧,不敢轻易造次。
一碗村地处沙漠边沿,沙尘天气自然难免。风沙尤以春天最为厉害,有时刮起来简直如浓云滚滚而至。村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劳动的人们看见大风沙可以随时散工回家躲避。
这一天沙尘暴遮天蔽日吹了过来,社员们远远看见了,吓得争先恐后往村里赶。结果在沙漠略为深入一点的地方,两个拾柴的小娃迷失在沙尘之中不知所去。风沙刮了一天一夜,天晴日朗之后,队长高大海在失娃家人的哭求下,命令民兵队长赵黑组织人马分头深入沙漠外围寻找。
消息传到大队,大队也派出了一组精干力量,还配备了几头骆驼,拿了指南针进了沙漠。
村里的民兵带着干粮,三个人一组,或五个人一伙进去,两天后先后回到家里,一个个脸色黎黑,嘴唇干裂,狼狈不堪,并且一无所获,只找到了一个孩子拾柴时背的红柳筐子。大队的骆驼队又过了两天才从沙漠出来,没带回要找的人,却出人意料驮回一些生锈的废旧军用品,还有十几箱已经极不安全的武器弹药。
领导就向组织上作了汇报,说从发现现场遗留的二十多具七零八落的尸骨,及其佩戴物品来看,他们很可能是一队日本兵,解放前在沙漠迷路留下的遗骸。于是,伴随着这一发现,派生出了一些风风扬扬的传说,引来了上面领导和专业考证人员,围绕着一堆军用品进行分析研判,两个娃失踪的事反而被冲淡得无人关注了。
在一碗村,娃娃们的亲人还是不甘心,除了自己家人四出寻找外,老的走不动的就来麻缠队长高大海。也就在这时,村里一个叫二丑的女人稀里糊涂跑来问民兵头赵黑,说村里找人的人都回来了,为啥他家的二丑咋还不回家,是不是队里又派他干啥去了?
失踪的娃一个也没找到,找人的人却失踪了一个,而这个人的失踪,简直可以说是莫名其妙。赵黑听了吃惊不小,忙把出行的所有民兵叫到一起询问情况。人们的记忆仅仅几天时间,就都含混不清了。有说好象是跟我们在一起的,有说好象他没有参加,还有的提出证据说,那天在沙漠里,二丑说过要拉屎,大家说你拉屎不要到上风头,到下风头那堆沙子后面去。
结果人多嘴杂,说法就出了偏差,到最后谁也不知谁真谁假。
这还了得,一个大活人丢了居然没被发现,队长高大海就有了数落赵黑的借口,两人当着众人的面发生了争执。一气之下,赵黑重又组织了七、八个精干人物,循着那个拉屎的线索,再次进了沙漠。
寻到那处说法不一的大沙丘,当事的人凭记忆用手指了二丑拉屎的去向,又走在前面引路,突然感觉沙子松软地往里陷人,而且越挣扎陷得越快,吓得哇哇大叫起来。赵黑见状,忙伸出两臂挡了后面准备前去帮忙的人,极快地边脱衣服边说:“我听老辈人说过,这可能是一处吃人沙,大家不要乱走乱动,都赶快把衣服脱了,挽成两根绳子,救人要紧。”那人已被沙子陷到了腰围,赵黑把衣服打结抛了过去,被那人抓了个正着。流沙还在一点点往下陷,那人惊恐的乱了神智,把抓在手里的衣服死命地揪着,只听一声咝啦的声响,衣服被拉裂断了开来。赵黑急了,抢过身边人手里的衣服条子,往自己腰上一系,让其它人拉着他的双脚,一个俯卧爬了过去,死死抓住那人乱扑腾的双手,身后的人们一起用劲拉。
那人先是一点点往出拨,如同小孩子拨萝卜一样,最后整个身子一闪,被拉出了流沙堆。
经了这一历险,几个人全都面红耳赤,喘息不已,谁也不说话。那个被救的人死里逃生,相反出一脸的惨白,裤子也被流沙给吞食掉了,腰上空系着一根红裤带。赵黑则穿着三角裤头,脖子上的筋脉凸起,翕动如几条虫子。
众人歇足了劲,缓和了绷紧的神经,心情也慢慢静了下来,有人动手往开解衣服疙瘩,把拧成了绳的衣服在阳光下往开抖。赵黑双腿并在一起,坐在沙土上一脸凝重,始终没有动。
有人说:“看来二丑拉屎时也是这样被沙子给吃了。”对这个谁都想到的说法没有人应和。有人问被救的那人说:“你刚才陷进去时有什么感觉?”那人说:“一开始只觉沙子松软,我想着换脚,谁知道前脚一点力都使不上,脚底下好象被人揪着了一样直往下陷。”有人说:“说不定这沙子底下,就是阎王宝殿。你小子今天没让沙子吃掉,多亏赵队长救了你。”
一句话提醒了那人,走到赵黑面前,双膝噗嗵一声跪在沙土上,二话也没说,就是两个额头着沙的响头。
赵黑并没有反应,依然目光迷茫地凝视着刚才陷人的流沙地。一阵奇怪的风顺着沙坡溜溜吹了过来,转眼间流沙上那些挣扎过的痕迹便被抹得干干净净。众人见了,又再度嘈嘈嚷嚷,说还是赶快回村子吧,这沙漠太可怕了,不仅天气说变就变,而且看起来好好的地方,谁想到沙子会吃人呢。
赵黑好象回过神来,扭着脖子仰头看了看周边的几个人,用心数了两遍,突然沉痛地呼叫说:“二丑,你是为找别人家的娃,才送命在这荒沙野地的。你要是在天有灵,就跟着我们回家吧。回到村里,见见你的老婆和娃们,然后我们给你办葬礼。”叫完了魂,赵黑先自跪了下来,众人也跟着前后左右跪在沙土上,随了深深地叩了三个头。
一股小旋风由远而近,带着沙土从众人眼前旋了过去。沙粒让人们都闭上了眼睛,再睁眼看,远近就不见了那旋风的踪影。
一队人狼狈而回,村里就为失踪的二丑举行了没有遗体的葬礼。二丑的媳妇哭天呛地,两个娃被引导着跪在棺材前,亲戚等人你来我往,晚辈份的配戴上了白孝帽子,长辈们圈坐在一起,商议一些具体的事情。棺材里盛着一具草人,鼻眼俱全,身上还穿着二丑生前的衣服。两只大公鸡被缚了双腿,悬挂在棺木的大头前。公鸡的鸡冠黑紫,不时扑腾一下翅膀,发出两声有气无力的叽咕。
有人从大队回来,站在二丑的灵前说,那场大风沙把西北国有农场上百只羊,和一个放羊老汉一起刮没了踪影,估计都被沙土活埋了。
村里失了娃娃人家听了这等情况,想着都十多天时间了,好人也捱不过这么久的,也就死了心,借着队里这场丧事的场面和气氛,料理了自家娃的招魂安葬事宜。
等尘埃落定,队长高大海开了社员大会,强调从今往后,一碗村大人娃娃没有特殊事情,任何人不要轻易进沙漠,如有不听劝告者,一切后果全部自负。民兵队长赵黑会后发了狠,招集了全体民兵在队部开会。
会上赵黑说:“过去我强调军队化训练,大家都认为瞎做呢,现在好了,还没上战场,仅仅到沙漠里寻个人,大白天把大活人丢了都不知道。这才是真正的‘丢人’现眼。你们知道外面人家咋说吗?人家都当成当代奇闻,在蹶着屁股笑话咱们呢……。”有人交头接耳,心有不甘,又不敢插话。赵黑说:“你们谁有屁就放,有话就说,不要事后挨板子时喊叫就迟了。”那人说:“听说队里秋后还要为这事扣工分,那我们就太冤了。”赵黑说:“这是后话,你要说怨,那死二丑冤不冤?如果死得是你,你现在还冤不冤?”没人再说话了,赵黑庄重宣布说:“从明天开始,每天早晨六点半,所有民兵都准时到队部加强训练一个小时,有谁如果不参加,那就自已考虑后果吧!”
父亲也参加了此次沙漠之行,回家后浑身退了一层皮,和爷爷聊起沙漠时说:“这么大一个面积的沙漠,我连想都没想到过,简直就是死亡之地,人走上一天,脚底发软,两腿战战,身上出汗,头昏脑胀,连方向都分不清楚。”我幼稚地问:“大,那沙漠里没有树吗?像咱们门前的沙漠,还有白茨,还有沙和尚、粪爬牛、黑壳虫呢。”父亲说:“天上连个鸟都没有,更别说地上了,满世界除了沙子还是沙子,一堆连着一堆,远远看上去就跟咱们老家山上发洪水时,河里卷得那浪一样。”妹妹比我更傻,问大沙漠里有没有太阳和月亮啊。母亲在一旁笑说:“傻娃娃,只要有天在,太阳和月亮就都会有。”爷爷则感叹那点日本兵,对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