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乌鸦禁了声息的狗、猫、牲畜也都闹腾起来,整个村子如炸了窝一般热闹又恐怖。
等到天光放亮的时候,一碗村的人们与乌鸦的战斗不再如初时那般激烈。各家只是驱赶房前屋后的乌鸦,打通往来的路道。那些落在高处的乌鸦飞走了一部分,还有很多纹丝不动,似乎不睡够了决不愿醒来。
赵黑先还率领一家老小打死了二十多只乌鸦后,发现这些黑色的家伙对扑打的反应很麻木。他让家人住了手,又隔墙对邻居冯友友一家人说:“老鸦太多了,咱们这种打法,那得杀死多少才能赶走这些脏东西!”冯友友也有同感,他老婆说:“一只乌鸦一条命,还是不要再造孽了,让它们自来自去吧。”赵黑想起了自家的高音喇叭,回屋喊话说:“一碗村的各家各户注意听了,大家不要恐慌,也不要担心什么。下了雪天气太冷,想必是昨天下午飞过的那群老鸦,又踅飞回村子里。因为村里的人家生着火,屋子院外有墙有树,乌鸦感觉要比村外暖和。所以大家不要大惊小怪,也不要再四处打杀老鸦了,等太阳出来,天气暖和了鸦群会自己飞走的……。”
队长的话安抚了人们的神经,那些拿着树枝扫帚铁锨的人们也累了,都歇下手回家休息,村子慢慢地平静下来。
上午十点多钟后,太阳并没有出来,天气灰蒙蒙的阴,但白日的温度和亮光,还是让鸦群逐渐恢复了活力,在统一行动的意志下,终于陆陆续续开始撤离一碗村。它们飞走的看似乱无秩序,实则却很有条理,像一队远征的士兵,于散漫中间,有先有后,有方向,有目标,飞到空中后就形成了绵延十几公里的黑色长阵。
乌鸦的撤离一直持续到中午,村里留下了上千只被扑打和饿冻而死的尸体,在树中间飞来飞去的还有几十只,如散兵游勇,如逃兵败将,迟迟不愿飞走。
赵黑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后,又对着大喇叭发号司令,让人们统一行动,打扫自家的屋顶院落,把鸟粪和鸟尸收集起来沤肥。等人们忙乱完备,那几十只乌鸦也不见了,看来它们是为了监督什么才留下来的。直到这时,人们才想起那个早早敲钟的人,在互相的猜测询问中,知道了是光头陈果然。有好奇者就来到陈家,听老汉讲述早起看见的情景,互相交流自己的所见与感受。老汉是个少言寡语的人,这次却表现的难得热情,为每一个问到的人形容梦魇一样的经历,有时不等人问及,自己就开始了讲述。
那一年的冬天一如往年,村里又有几家人婚丧嫁娶了,也没啥的异样事情,渐渐人们淡化了对那场乌鸦风波的记忆。值得一提的是高远方的奶奶,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高龄而殁,四面八方的亲戚故人都赶来送葬。老人的娘家也来了人,那位在五、六年前帮助高远方报名考学的老舅舅,坐着火车从地区来奔丧。在埋葬了老人之后,高家为招待远道来的亲戚,和酬谢村里帮忙的人,在家里安排了夜坐。夜坐上酒上菜,把一个白事业用喜庆热闹的方式收了场。
第三天上午,高远方送老舅舅到火车站,路上说起那年考试和现在上学的情况。老舅舅大感意外,“那年你考完以后,我还特意去查了一下你的分数,考得还不错嘛,录取是不成问题的。我当时还跟你舅奶说,这娃能从农村考出来,确实难得呢。可你现在连学都没上,这究竟又是咋回事呢?让人想不明白了。”老舅舅的话让已经死心塌地的高远方复活了心事,也生成了一大堆的疑问。他拜托老舅舅一定帮自己从上往下查一下,看一看到底出了啥差错。高远方自己也横了心要从下往上查,把那次考试无果的原因弄个水落石出。
可是,高远方由下而上的查对毫无结果,特别是到县乡级的有关部门,连个档案底据都没有。正在他失望时,老舅舅从地区寄来了一封信,说那次考试成绩还算不错,录取的院校也小有名气,只是可惜政审不过关,说家庭成份有问题,所以……。高远方傻眼了,百思不得其解,要说政治成份,自己一家是祖祖辈辈的贫下中农,怎么会不符合政治条件呢?难道是自己填报的时候写错了?还是另有隐情?众多的疑问一下子抓住了高远方的心。
这是一件已经过去的往事,除了悲哀,无任何光彩可言。高远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只独自一个人冥思苦想,越想越迷雾重重,越想越心智迷蒙,茶饭不思。人就突然失踪了,连家人都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过了三天,在家人焦急万分,村人议论纷纷之时,高远方回来了,脸色灰白,神情恍惚,精神萎靡困顿。回到家里后,人往炕上一躺,似乎疲惫到了极至,连老婆孩子的问话都一言不应。
队长赵黑给高远方的老婆带话说:“种地也是一种工作,社员就是种地的工人,没有任何理由不请假就离村出走,回来又不出工。不记工分是自然的,但无组织无纪律,这问题就严重了。你告诉远方,他要是身体不好,那就请个假也行。这么着什么招呼也不打,我这里好说,可别人会如何看待呢?大家都要是这样,这个村子还不乱营了。”高远方的老婆回家把一堆话翻说给了男人,也想着能刺激他振作起来。谁知高远方对这些话全当耳旁风,睡在炕上还是一动不动,到了吃饭的时候,闭着眼睛咬嚼上几口。
赵黑亲自上门,高远方睁开眼看了看,有一瞬间目光亮出一堆涟漪样的三角光斑。赵黑问询了两句,对高远方眼睛直直盯着自己有点不自在了。
“队长,我第一次考试后,队里收到过给我的信吗?”高远方说话了,声音里有种牙齿磕碰的硬度。赵黑迟疑了一下说:“你就考过一次,和我们家的老五一块去的。咋还会有第一次这个说法呢。”这一反问,高远方也糊涂了,想了半天才说:“头一次我是没跟你说,听见上面开始恢复高考了,就私自报的名。那次我是考上了大学,学校还发来过政审函,咱们队里就没人替我收到过吗?”赵黑问知是五年前的事,很有把握地说:“当时公社的邮递员送信进村,一般都是送到我们家。一年也就那么十来封信,我记得很清楚,没有见过你的信。”高远方控制不住自己了,说:“队长,你真的不知道这回事吗?”跟着女人一样哭了起来,“那么是谁害了我呀!”赵黑关心地说:“远方,这事毕竟过去了好几年,你对谁也先别说,咱们慢慢的暗中调查。这个忙我愿意帮你。”
赵黑的一份真诚让一个梦想破灭的人获得了慰藉,把事情的原委和自己所了解到的情况和盘托了出来。
半张脸皮
过完年后,高远方到大队的小学教书了,成了一名民办老师。这要归功于赵黑,是他找关系极力推荐的结果。高远方的精神状态也因此好多了,只是那件事情还时不时成为他耿耿于怀的痛。到学校报到的那天,赵黑派了两辆大胶车,跟了十多个村民,很隆重地把高远方送到学校,还以队里的名誉给学校捐助了几袋子粮食和土豆。高远方也就死心塌地教起了书,而且教得还挺有一套水平,开始想着五年教令后,就可以参加转正考试,如果过关,就能像当年我父亲一样,成为一名国家正式教师。
可惜,人生在世,受罪二字,这样的好景不长,因了我的原因……。唉,一想到这件事情,我的心就会一揪又一揪的难受,自恨的咬牙切齿,浑身发疟疾一样抖上一通才能过去。
说来话长,高远方当了教师的那年冬天,我放假回到一碗村,远方在参加队里劳动之余,瞅空领着我到学校看了看。学校留给我们共同的记忆太多了,在远方的办公室里,他生起了火炉子,用一个茶壶熬了味道绵厚,茶香腻人的浓砖茶。屋子烧暖后,他又不知从何处弄来了半瓶二锅头酒。我们俩喝着,聊着,多数的时候都是他听我的介绍。
聊到后来,我们都有点酒意了,远方就交心地说出了那次考试的遭遇,感叹自己的命薄,要不然也能到大学里深造一回,享受一次如我现在的校园生活。我仗着自己已是大学生了,妄加评论和分析起远方所说的蹊跷事情:
“你们当时的考试,那都是象征性的,主要还是靠举荐的关系,靠走后门的渠道来抢指标上大学。在我们学校的老几届里多是这种来路的学生,我就认识一个咱们县里领导的侄女,听她介绍说,小学只上了三年级,连日常的字都不会认,考试时胡乱写了一通就被录取了。听你刚才说的情况,八成怕是被有权有门道的人给顶了指标,人家走了,给你填了个政治不合格,考试再好也不顶用。”高远方皱着眉头,想了想说:“起初,我还怀疑是赵队长搞得鬼,你这么一说,看来我都判断错了。”
说到高远方第二次参加考试,我说出了两个疑点。一是以高远方的学习底子,要远胜过赵家老五。可是赵家老五考上了,而且考得还是国家重点院校,这很不正常。二是第二次的考试,国家的招生政策明确到位,录取工作也基本步入正规。就算名学校无缘吧,一些地方上不知名的院校也应该有机会的,咋就会一点消息都没有呢?我的分析点醒了高远方,他心事重重对我说,当时自己等不来结果,心灰意冷,连分数都没有再去查一下。他说要不是我提醒,早把这桩事丢在脑后了,更别说去想这些问题,还说明天就去县里查第二次考试情况。
几天后,我在村里碰到了高远方,还有七、八步的距离就和他打了招呼。他的意识好象离大脑很遥远,反应了半天才认出我,嘴里喃喃地说:“玉明,我考上大学了,他们冒名顶替了我。我考上大学了,他们冒名顶替了我。”我问他究竟是咋回事?是谁冒名顶替了他?高远方却不再理我,踽踽着碎步回家去了。
我心里已经有了点感觉,但又没得到确凿的说法,回家后胡乱猜测了一通,也没与任何人说。
傍晚时分,刚刚宁静下来的村子突然炸窝了,老老少少涌动着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