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已经有了点感觉,但又没得到确凿的说法,回家后胡乱猜测了一通,也没与任何人说。
傍晚时分,刚刚宁静下来的村子突然炸窝了,老老少少涌动着都往赵黑家跑,传出的消息说赵黑让人用刀砍掉了半张脸皮和一只耳朵,砍人的是平时弱不经风斯斯文文的高远方。这不啻是个贴耳的震雷,炸得我半天没明白过来。等我赶到赵家,院子外已涌了一大堆村民,赵家的人疯了一样跑进跑出,对围观挡了道的人连推带踢。很快,我看见一脸血肉模糊,浑身染满了鲜血的赵黑,被几个人抱头提腿揽腰,送上了院门口刚刚赶过来的大胶车,有人在车上早铺好了一床棉被。接替赵黑当了民兵头的赵大虎把响鞭一摔,三匹骡马的暴发力让胶车向前飞跑起来。坐在车后板上的赵柱子被颠了下来,在泥地上滚了两滚,爬起来也顾不上疼,追了十几米远,闪了几次重又爬了上去。
我挤进赵家的院子,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号啕声,喊叫声,说话声,脚步声混成了一个乱糟糟的场面。几个小娃子却静静立在那棵刘三亮曾挂过上吊绳的梨树下,无知地看着窝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高远方。我的心揪到了喉咙上,头昏脑胀跑过去扶起高远方的身子,才发现他的头上正咕咕地往出冒血泡。在不远处一把杀猪刀静静地浸在血水里,似乎在贪婪地吸吮着地上的鲜血。赵黑被砍下来的半张脸皮,连着耳朵静静地吸附在地上,一片渍红的血痕在周围漫溢如镶了花边一样。
我一时傻了眼,愣愣地恍惚就看见躺着的高远方是一只瘦骨嶙峋的山羊,正在簌簌地抖动着生命的皮毛,而生命的象征就像一个气泡透明地罩在身上。我差不多是僵硬而缓慢地移转视线,看见了赵黑的那张脸皮在蠕动,咕嘟咕嘟笑着,好象在说着什么,滔滔不绝,丰富又生动。
“快救人呀!”这是我反应过来后喊得第一句话。高家有人来了,高远方的老婆禾禾跌跌撞撞跑来,腿脚发软,尖锐的一嗓子哭让我的意识和耳朵嗡嗡了半天。我拼着力抱起了高远方,趔趄往赵家的院门口走。远方的爹,一个蓄着山羊胡子,老实了一辈子的农民,一声不吭迎过来,如同做梦一样在我的再三催促下,才小跑着回家拉来一辆平板车。
高家有人跑到队部问饲养员要牲口,遭到了拒绝。饲养员是赵姓的一个倔头老汉,说就是天塌下来,没有赵队长的话,任何人都不能随便使唤队里的牲口。高家的人就愤怒了,回头一说,领了几个人跑到队部,用铁棍撬开了车库门,拉了一辆胶轱辘车,套了一头骡子赶到赵黑家。我等不上他们回来,把远方的头脚在平板车上摆顺了,让他老婆坐在前边。我和另一个高姓的年轻人一拉一推,顺着路往公社小跑而去。就在我们力不从心时,高家人赶着骡车追了上来。我们没敢移动远方,而是两车相串在一起,两人各揪着平板车的一根辕木,赶着大青骡子撒开蹄子猛跑。
坐在了车上,我浑身的热汗凉了下来,冷风一吹如著冰衣一样。
骡子跑到半道,腿脚开始慢了,迎面遇到骑着一头骡子,从公社返回来的赵年,问话说是回村里取赵黑的脸皮,看能不能洗净了贴到脸上去。我提议把两头牲口互换,赵年也没说什么就下了骡背,还帮手喊着让骡子进退到车辕里。他看见躺在车上的高远方,叹息地说:“这后生平时连鸡都不敢杀,绵绵善善的,咋会突然做出这么大的事情来。”没有人与他搭话,大家很快就各自上路了。
我坐在车上,仍然死死地揪着车辕,随着夜幕的降临,感到自己的心一点点在缩小,被黑暗挤压成灰烬中的一粒光亮的火炭,忽明忽暗,闪闪烁烁。路两边农家的灯光,却相反地灿出硕大的光华,由远而近时在放大,由近而远时在收缩。
“公社咋还不到啊!”我自语着,赶车的高家人响鞭在黑暗里一摔,把高远方老婆的抽噎声撕成了几个片断。
看一看
赵黑住在县城医院,半张脸皮终没能重新贴上去,裹着的白纱布一直等到春暖花开,才一层层揭了下来,露出了朱砂色的半张疤脸,左耳没了。可能受左脸损伤的牵连,右脸看上去也不像过去那么正常和顺当,变得单薄了许多,似乎不时还在抽动着。
高远方没能享受县级医院的待遇,只在公社被抢救下一条小命。人先是呆滞不语,坐在一个地方,面对一个方向,可以一整天不动,一个月后,才变得有所好转。好转出院的高远方并没有回家,而是被公社的公安押到了县城,又由县城的公安押进了大牢。罪名是手持凶器,砍伤队里的领导。领导是组织的一员,攻击领导就是攻击组织,就是反革命。反革命的下场决不会好的。
一段时间,村里传说高远方要被枪毙掉的,然而过了传言预计的时间,村里又传说高远方疯傻了,在牢里从不睡觉,吃屎喝尿,连自己的老婆娃娃爷娘老子都不认识。
期间的暑假我没有回家,只从母亲错别字满篇的来信中,知道了一些村里的情况。
第二年寒假,我回到了一碗村,在父母的三番五次要求下,将买给爷爷的一点小礼品分出多一半,提着去拜见了赵黑队长。
当时正值中午,赵黑盘腿坐在炕上,与三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围坐在小方桌边吃饭。黄脸婆在地上走动伺候,一家人吸溜面条的声音此起彼伏。看见我进门,赵黑眼睛一亮,招呼我上炕一块吃点饭,那份豪气仍然不减过去。见我放在柜顶上的礼物,他生气地说:“瞧瞧,你咋学会了这一套,我给你说,你现在都是大学生了,能来家里坐坐,我们就很高兴的。以后可不兴这样啊。”我说自己假期回来,特地来看看队长恩人。我说一点小心意,给几个娃吃。我说你们一家人继续吃饭吧,我这就回去了。不知为何,当时我感到特别的别扭,急于想完了任务离开赵家。赵黑说:“不要忙着走,我这饭也就是两口了。”说话间,他把碗里的面条扒进嘴里,用手一抹嘴,喊让三个儿子下地吃去,又让黄脸婆赶紧收拾饭摊子,把锅洗了,给我们炒一道肉菜,说是要与我喝酒。
我几次要走都不成,盛情之下,只能跨腿在炕沿边上,与赵黑面对面而坐。
我在进门时,就看见赵黑半张牛肚子一样的脸,先有点诧异和怵目,间以一种对悲惨状况的怜悯。此时近距离相对,我说:“队长,你的脸伤现在还在治疗吗?还痛吗?”“还治疗个啥,就这样子了。疼倒是不疼,只是阴天痒痒的难受。”赵黑眨了眨眼,半边脸笑,半边脸毫无表情。“你看见我现在是不是觉得有点可怕啊!其实见惯了也就没什么了。咱们是农民,脸朝黄土背朝天,脸不比城里人那么重要。”赵黑的这番话,听得我坦然了许多,“队长,你可真达观,经历了这么大的一难,一点都没变。”赵黑哈哈笑说:“变啥呢,到这把年纪,一切都定型了。不像你们还年轻,前程无量着呢。”
我们俩开始随便地聊,他问了我许多大学里学习和生活的情况,还审慎地提出了一些对当前政治的看法。一个在小乡村里长大,只上过小学四年级的村队长,居然有这样的认识,这令我大感意外。我为自己过去对这个人的一些偏见而心生惭愧。
赵黑的黄脸老婆,随了年纪和生活的操磨,人越发不中看了,但做营生的手脚到还麻利,先切了一盘冷的猪血灌肠,又从凉房中举了一盘烂淹菜,放在桌上让我们喝着。很快炒肉的香味便弥漫全家。赵黑勉强我饮了两杯后说:“怎么样,大学校园里还让你们喝酒吧?”我说:“让喝,只是我们不常喝,偶尔有同学凑在一起也喝点。”赵黑嘿嘿笑着又端起了杯子,“来,回到村里了,就得像村里的年轻人一样,不把酒瓶喝倒,就得让酒瓶给喝倒。”
说着话,锅里的炒肉上来了,酒也进肚了一定的量,我脸皮烧烧的,平时沉闷在胸腔中的话没了把门的,由张三说到李四,后来说到了赵家的老五。
赵黑说:“他呀,现在毕业了,分配到省城的一家银行上班。人家翅膀现在硬了,好几年都没回来过。不比你假期还回家帮忙做点营生。”由赵家老五,我想到了高远方,是酒让我忽然之间忘记了自己要说的人,与面对的这个人之间的大利害关系。我说:“赵队长,高远方现在疯成个啥样子了,我还没顾上过去看看呢。”赵黑沉吟了一下,表情略显犹豫,手里端着酒杯,淡淡地说:“我知道你会说到他的,你们两个关系一直不错,都好学嘛。可惜他命没你的命好。”我没有吱声,赵黑说:“今天你不说,我也会跟你交流的。那后生现在是真疯了,只偶尔看起来还能正常那么几分钟。可惜正常时也是个没有记忆的废人。”话说到此,赵黑没再要求我,自己一饮而尽了手里的酒。我反客为主,拿起酒瓶为他续斟。赵黑接过酒杯,如前端在手里,苦笑加感叹说:“高远方疯了,我剩下了半边脸,两个人谁也没占谁的便宜,实在说来,你说这一切都何苦呢。要说他考试没被录取的事,我是没什么责任和亏歉的。他寻霉头到我的身上,把我伤成这副样子,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事前,我原想他还年轻呢,只要好学有的是机会。那不,我让他先教书,然后一步步考试转正,像当年你父亲一样,将来也能端一个公家的铁饭碗。谁知年轻人,心会那么狠毒。当时你是不知道,一进我们家门,只说找我有事,叫我到院子里说。我也没当回事,谁知一出门,他会从袖筒里抽出一把刀子,二话没说,当头就朝我劈了下来。要不是我躲得快,今天咱们俩怕是不可能坐在一起絮叨这一些后话了。”
赵黑所表白的没责任和亏歉之说,让我联想到高远方行凶的那天,碰到我后说过的话。由此看来,冒名顶替难道是远方捕风捉影想当然,还是说确有其事?我心思一动,脑子里的酒醒了一些。赵黑半边脸红半边脸灰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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