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场戏,这五、六个大肚老婆围坐在一起,热闹和矛盾可想而知。首先赵黑老婆对黑玉英就不感冒,言来语去多是挖苦讽刺,时不时还轻蔑地瞟上几眼。黑玉英对此心里有数,表面上不当回事,依然有说有笑。其他几位年龄都小,看出了两人之间的小矛盾,猜想是两家男人多年来的宿怨所至,一个个尽量平衡在中间,使一起的劳动都在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中,嘻嘻哈哈打发过去了。
这天半前晌,队长赵黑随了拉糜子的大胶车回到场院,看见坐在黄灿灿玉米堆中的几位大肚婆娘,开玩笑说:“我提醒你们几位,各人的情况各人知道,要是觉得不对了,就赶紧往家里跑啊,不要娃娃头都出来了,还一个个嘻嘻哈哈的不知道,给咱们把娃生在场院里就麻烦了。”高锁锁老婆胖女候站起来,腆了大肚子,伸了伸腰身应和说:“赵队长,你不要提醒我们别人,你知道吗,你儿子正在娃他娘肚子里嚷嚷着,让快点收工回家做饭吃呢。你看咋办吧。”赵黑跳下胶车,边指挥围上来卸车的社员,边插科打浑浪笑说:“哈哈,这么多个大肚子,究竟谁的娃在肚子里说话呢,让我一个个挨着听明白了,才能做决定。”黄脸婆就阴了脸,不悦地说:“你快死得远远去,开玩笑也不分个大小,你以为这么说一下就占了别人的便宜啊!”
赵黑瞟了老婆一眼,收了笑容,用叉子举了一捆糜子,一使劲抛上了糜子垛,上面的冯友友接了个正着。黄脸婆从坐位上也站了起来,拍着身上的玉米粒和土尘,嚷嚷说:“反正马上就到收工时间了,腰酸背困的,我先回家去了,剩下的活下午慢慢干吧。”赵黑说:“不行,还有半个多小时,累了就起来在场院里走动一下,活泛一下身子骨,不要婆婆妈妈的,就强调自己特殊。”
赵黑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连面孔也严肃了几分,这让黄脸婆不高兴了,也没有走动,一屁股又坐回原来的位置,只是手里的活就此打住。赵黑没去理会她,只是叫过来一个男社员,刚用木锨把脱好的玉米粒堆成一个黄灿灿的圆锥体。
刘三亮赶着胶车就进了场院,车上装满的糜捆子就像一间茅草房一样。今天的刘三亮腰系一根布带子,扎紧着裤脚管的口子,头发乱草一样,还挂着几片葵花金黄的花瓣。他手拿软颤颤的皮鞭,嗓子沙哑地对拉车的骡马发号司令,把车退到了糜子垛前,走到车后松开了紧绳的大木锥,把大绳在手里一抟弄,向着车前有几分潇洒地高高抛了过去,绳索在空中弯成了自动合拢的形状,飘然地落在了驾辕枣红马的背上。几头牲口唿唿打着响鼻,摇头晃脑,一身热汗散发着浓重的臊味。刘三亮跟着站上车辕,用手里的三股木叉,把车上装的糜捆子举到了大垛上面。
卸完车,刘三亮擦着脸上的汗,遛遛来到了几个大肚老婆跟前,蹲在一个石碌碡上,开玩笑说:“人幸亏都是靠一张张脸皮来区分的,要是凭一个个肚皮来认人,你们这五、六个大肚子,就是铁拐李、吕洞宾来了,也不一定能分得清谁是谁。”胖女候今天情绪亢奋,膀大腰圆的体型使她底气十足,嗓音粗犷又嘹亮,当时接过话说:“我说刘三亮,你在城里呆了一段时间,脸养白了,嘴也喂尖了,连头上都开出花骨朵了,说出来的话也有点城市人的损味了,笑话我们生儿育女的肚皮,小心你的嘴上开裂子吧。”
另一个孕妇提议说:“黑玉英,就凭你男人这种话,今天中午你不要给他做饭,饿得让他改变一下对女人怀娃娃辛苦的认识,省得他再薄皮寡嘴地拿咱们寻开心。”黑玉英听了,坐在原地边干活边慢不经心地说:“别的主意说不定还可以,这个主意万万不能,要是把他给饿死了,我的这几个娃没了爹咋办?”黄脸婆被男人半真半假地训了两句,心里怏怏不乐,此时乘机亦损亦谑地插话说:“那还不好办,你有这么一张漂亮脸蛋,男人们还不打破头,抢着给你那些娃娃来当爹。”黑玉英白了一眼,没做回应。刘三亮不以为然说:“胖女子,你这馊主意,对我们家是不管用的。我倒是怀疑你,是不是经常不给高锁锁吃饭,才把他饿得像个猴子一样。”胖女候顺手拿起一个刚刚脱光了的玉米芯,甩手打了过来,刘三亮伸手接住,转眼又原样回送过去。胖女候笑颠颠说:“你才像个猴子,哎,大家快看,我今天才发现,刘三亮蹲在碌碡上,真的像个猴子,而且还是只公猴子,对不对啊?”
众人哈哈笑成了一片,又吸引几位社员搭腔进来,场院里的一些劳动便停了下来。
刘三亮又把话扯到了生孩子的事上,说:“告诉你们几个大肚婆,前几天我在城里,让人给算了一卦,今年可是甲子年,是生儿的年份,你们一个个都抓紧点时机啊。”个子娇小的仇家儿媳王美丽,已经生了三片丫头了,平时话不多,此时突然接过话说:“生儿生女跟年份有啥关系,主要是男人的种子问题,种上糜子,绝对长不出玉米来。”黄脸婆给赵家已生了三个儿子,听了此话兴致勃勃说:“美丽的话说的没错,人不行,不要怨炕不平,生儿生女靠德性。嗨,刘三亮,你今年种的什么‘庄稼’啊?不会又是一茬稗谷子吧?”刘三亮忍不住道出了心中的秘密,说:“告诉你们,算卦的给我推算了,绝对的儿子,我连名字都想好了。”王美丽心里有着太多的不平,与这话题正好对应,脸上带出心不在焉的神情,眯缝了小眼睛说:“看把你高兴的,算卦的都是靠一张嘴骗人钱呢,你还真就相信了。要是黑玉英再给你生一个丫头片子,你咋办?”刘三亮哑巴了,很快又自信起来,“这次生儿子,我是满把手洗鼻涕稳拿,你要是不信,咱们打赌如何?”王美丽仍然不冷不热说:“就你那点小本事,生女儿那是给自己造福呢,要真是儿子,那也未必是你刘三亮的儿子。你说你还有什么赌头呢!”刘三亮脖子一梗,并没有理会对方的话中话,反而借坡上驴说:“好象你知道我的本事一样,告诉你,我的本事大着呢,不信哪天咱们试试。”
黑玉英一直抿着嘴面无表情,手里不紧不慢脱着玉米粒,这时就生气了,把手里的玉米往地上一扔,指责王美丽说:“说着说着就没个样子了,有你这么说话的吗?”王美丽不敢造次了,寡笑着说:“只不过是开几句玩笑,你们老婆汉子可不要跟我急啊。我真诚实意,向观音菩萨祈求,愿咱们大家都早得宝贝儿子可以了吧。”
又一车糜子进了场院,队长赵黑刚才出去了一趟,现在又跟着进来,大声喊话说:“你们一群攒在那里干什么呢?刘三亮,你还不去卸了牲口。陈四,你们几个过来帮着把这车糜子上了垛。”人们闻声各自散开。
刘三亮脆脆地甩了个响鞭,赶着骡马大胶车向场院口走去,迎头碰上脚步匆匆的牛官高老二,差点让车辕给碰住。刘三亮鞭子在高老二的眼前晃悠了一下说:“高老二,你蔫头蔫脑的是咋啦?是不是想和拉套的骡子亲嘴呀。”高老二边躲避边说:“我找队长有急事,咱们村的大黄牛怕是不行了,拉了几天稀还不吃草,现在卧在野地里起不来了。”刘三亮眼睛一亮,“吁”地一声叫住了拉车的牲口,嘴上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牛不行就宰了吃肉呗,眼睛却随着高老二找到赵黑,又看着他们之间指手画脚。赵黑就远远叫刘三亮过去,吩咐说:“你先不要卸车,再叫上几个人,到村南的海子边,把病牛拉回来,让饲养员杀了吧。”刘三亮兴冲冲接受了命令,吆喝了几个男人,连同牛馆高老二一起拉在车上走了。
留在场院里的人们,听说要杀牛,杀牛就要分牛肉,这可是一件秋日里的喜讯,男男女女都不安分起来,交头接耳,蠢蠢欲动,有的已开始探讨如何做牛肉才香的问题。
杀牛现场
老黄牛有功于一碗村,弯弯的犄角翻卷向面额,平日里拉犁驾车性情最是温顺。这头牛也正是刘三亮当年接我们一家进村时拉车的那头皮毛油光壮硕的大黄牛,寿命差不多近三十岁了,在牛的世界里当属于高寿。恐怕是老之将至的原因,老黄牛时常眼里泪水汪汪,走起路来步履蹒跚,更别说参加劳动了。
公社的兽医来给诊过毛病,灌食过草药,只是并不见起色,队长赵黑才最后决心宰了吃肉。这也是当年农村集体所有牲畜的必然归宿。
就在场院里的社员收工时,老黄牛被活着拉回到队部门前的空地上,四条腿斜压在身子下,任凭抽打吆喝,都没了站起来的希望。饲养员赵季节围起了蓝布大围裙,挽起衣袖,顺手把一块蒙驴眼的布子挡在牛眼上,手里一尺半长的尖刀,从牛的胸架前直直地狠插进去,最后连手也没入了刀口之中。
一声凄厉悠长的哞叫,大黄牛浑身像过电一样抖动着,拼尽最后的力还想站起来,四蹄抽动了半天失败了,圆睁的两只黄眼睛里,滚出两串豆粒大小的泪珠。
随着紫黑的血水柱子一样喷向地面,溅起一圈血红的珠子,珠子落地后变成了泡沫顺着地势流向了低的地方。老黄牛的生命慢慢地随了血水的枯竭,原来扎挣的头躺倒向地面,粗重的鼻息有出无进着一口气,瞪得如两个电灯泡一样的眼睛里,黄亮的光泽不见了,凸镜般映着一群围观的人像。
收工的男人们都不急着回家,围在杀牛现场。女人们各回各家去做午饭了,这是一碗村男女家庭分工铁规矩。闻风而来的村里娃娃和大人们一起围在边上观看这一幕死亡的过程,谁都毫无怨言地接受赵季节的命令,帮助拉绳子找东西赶苍蝇。等到下午上工前,大黄牛已被剥去毛皮,光溜溜的身子吊在村口处那棵百年大柳树上,牛头也早已被砍了下来。
赵黑来到杀牛现场,看了一阵子,还用手指捏了捏牛肉的膘情,对赵季节说:“下午让六子帮你,把肉分匀称,排上号,等收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