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城墙上传来一阵微弱的喧哗,然后几支火把轻轻地摇动起来。或许是过分紧张导致的神经质反应,我忽然觉得我听到了缓慢杂乱的牲口的蹄声和车轮转动时发出的“吱扭”的声响。一种奇怪的触觉让我敏感的神经末梢一阵发酥,似乎有一道电流沿着我的脊椎爬上我的脊背。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握着短剑的右手指尖因为用力过头而变得发白。尽管我已经经历了无数的战阵,但每当战斗到来之前我仍然会像个新手一样觉得紧张。我并不为此羞怯:只有那些真正被战争抹杀了人性的人才会对屠杀自己的同类毫无感触。
城门的方向传来一阵“咯勒勒”的声响,城门被打开,穿越护城河的吊桥也同时被缓慢缓放下,然后,我真切地听到了牲口带着粗重喘息的嘶叫声。周围的草丛传来一阵“奚嗦”的骚动声,仿佛是一阵夜风扫过这片草地,这是我的士兵准备行动的声音。随着他们的动作,我感到自己刚才紧张僵直的肌肉开始变得柔软而有弹性,逐渐接近适合战斗的状态。常年的战斗已经真的将我变成了一个战士,让我在越接近生死搏杀的时刻,越能够调整好自己的身体状态。
在大约十辆运粮车行出城门的时候,一阵沉重得让人有些压抑但却无比响亮的号角声打破了这夜晚的寂寥。随着号角声的响起,原先查美拉城下不远处平静的草地中站起无数身着甲胄手持利刃的士兵。他们身上的金属嵌片反射着摇荡在城头的火把光亮,就仿佛是沸腾的鲜血。弗莱德、红焰他们并不在这里,因为骑兵不可能那么接近城墙。他们在远处的丛林中隐蔽着,现在应该已经收到了攻击的信号,正奔赴这里。
“冲!”我手挥短剑,指向城门的方向。不需要更多复杂的命令,士兵们早已知道了自己的任务,向着我剑尖所指的方向涌去。
城门的方向已经一片杂乱,克里特守军大概在作噩梦的时候也没有梦见过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如此出人意料地出现在这里,在他们的想象中,我们现在应该正在遥不可及的远方,为后勤补给的问题困顿不已才对。已经走出城门的运输车辆慌张地向扭转方向,但满载的车辆、缓慢的牲口以及从未经历过战场考验的车夫们显然无法与训练有素的军人相比,他们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退回城门。恰恰相反,受到惊吓的人和牲畜忙乱地挤作一团,将原本看上去似乎宽敞的城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押运的克里特士兵焦躁地驱赶着车辆,试图将他们从城门驱散开来。他们的长枪重剑并没有收到希望的效果,反而让车夫们因为惊恐而更加慌张。那些受惊的牲畜不安地跃动着、顶撞着,把身旁的同类挤向一旁。吊桥上的车辆如同一条巨大的青虫般无助地蠕动着,不时有人或是车上的粮食袋被挤下水去,溅起一簇水花,并带来声声惊呼。
正在城门方向乱成一团的时候,我们的军队已经冲到了城下。
“抢占城门!”在我的左前方,罗迪克不失时机地下达着命令。他有条不紊地调整着队列,指挥着最迅捷最快速的轻装步兵编队夺取城门。
天知道,这洞开的城门对于必须尽快抢占查美拉镇的我们来说具有多么巨大的诱惑力,就仿佛是我们在饥饿时送到口边的面包,能够让最怯懦的人鼓起最热烈的勇气。士兵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高叫着冲向那里,几乎全然不顾城头上落下的密集箭雨。许多人的身上插满了那些危险的远距离攻击武器倒在了地上,殷红的血水顺着伤口涌入泥土中,将他们的体温融入这片大地,成为荒草土石中的一部分。但更多的人带着伤痕踏过他们失去灵魂的躯体,看也不看这些片刻之前还鲜活乱跳的好友亲朋,义无返顾地冲向前方。他们的目光只聚集在一点:城门,那道城门,那道带着死的血色和生的希望的城门!
我很想赞美他们,我很想赞美那些正在将兵器插入敌人身躯中的战士们,我想称赞他们勇敢、坚强、忠诚、无畏。但我知道这些词汇暂时和那些人没有关系,他们的勇气并不是来自伟大的信念和高尚的理想,而是来自死的绝望和生的渴求这两方面的挤压。他们在追求的并非是夺取占领查美拉城的荣耀,而是保全住自己朝不保夕的卑微生命,让自己的呼吸在这片从不缺少血腥的大地上能够延续得更长久一些。
真奇怪,为什么我会在这生死一线的沙场上想到这些毫无用处的东西?这能说明些什么?我并不比那些正在抵死搏杀的士兵们更高尚,在这场战争中,除了我值得夸耀的友谊,我并不比他们渴望得到更多的东西。我是冷静清醒的,或许,但我也是愚蠢的。那些无用的想法除了让我软弱、让我动摇,并不能给我提供更多的帮助。
真正的蠢材和疯子可以在战场上活得更久,这句话是卡尔森曾经告诉过我们的。那时,年轻的我还只当它是一句戏噱的笑谈,而现在,我觉得我开始懂得这话的含义了。
“重装步兵掩护,弓箭手上前,目标,城头敌军弓箭手,射击!”我整理着心情,大声命令着。比起无用的胡思乱想,这才是我应该做的事。
一片密集的箭雨违背了众神设定的引力规则,从下而上被抛向城头。和城上的攻击相比,我们的远距离攻击威力并不大,但也已经足以短暂压制住来自城头的威胁。趁着克里特弓箭手沉默的短暂瞬间,德兰麦亚的轻装步兵迅速靠近了城门。他们在城下形成了巨大的数量优势将一个个押运粮食的克里特官兵砍翻在地。最前面的战士已经踏上了吊桥。一切似乎正在向最好的那个方向发展着,一旦我们士兵的鞋底染上城内的泥土,这场战斗的结局便都将成为定数。失去依凭的几千守军绝没有可能抵挡住将近两万大军的正面攻击。
战斗原本应该在这时结束的,这触手可及的胜利果实葬送在愚蠢的友军手中。
右后方的阵地上忽然传来一阵声带充血的狂热叫喊:“全军冲锋,给我拿下这座城镇,最先进入城门的,我重重有赏!”
我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刚想大声制止,右前方忽地也响起这样的喊声:“冲锋,冲锋,冲锋,这座城是我的!”
随着这样的叫喊声逐渐传递开,一群群队形杂乱的贵族私兵涌出后排阵地,以一种无序的方式挤向城门。他们非常规的行动不仅丧失了自己的阵列,并且将原本城下秩序井然的对列阵型冲得粉碎。在贵族们的叫嚣下,那些私兵们甚至拿着弓弩加入到了肉搏战的行列中,他们自然首当其冲成为被屠戮的对象。
“混蛋,是谁下的命令,都给我后撤!”我压抑不住心头的火焰,暴怒地喝道。枉费这些贪婪无知的军中败类从小接受过最优越的家庭教育,他们对战场和战斗的理解却远在一个普通士兵之下,甚至连最基本的“服从”也无法做到。在危及到自身安危,关乎自己生命的问题上,他们或许可以暂时地学会接受指令,就如同不久以前他们也可以在黑暗中潜伏了一夜等待战机。但一旦他们看见胜利的曙光,就会将军人的廉耻心抛在一旁,为了一己之私争夺不休。这些养尊处优的家伙怎么会了解,他们因为一时的贪功下达的错误指令,将会以千万士兵的生命付出代价,而这,正是我的导师卡尔森最痛恨最不能容忍的事情。
“不要理这个家伙,我是伯爵,无需听从平民的指挥。给我冲!”
“对,不许后退,给我冲……”
这些穿金带银的蠢材全然不顾我们的劝阻,自以为是地将我们的阵型捣得一团糟。我脑门上滴下豆大的汗珠,心口仿佛正被一条长绳紧紧地捆缚着,压抑得难以喘息。在这自己人造成的混乱中,我已经完全失去了对战场的控制,唯有竭尽全力整治好自己的阵列,避免因为友军——如果这些蠢材真的可以被称之为“友军”的话——的骚乱而造成的不必要的损伤。不远处,罗迪克站在一块高地上,干着和我同样的事。他的面孔因为愤怒和焦躁而扭曲变形,每当他眼前掠过一个疯狂叫嚣着的贵族的身影,他的眼中都射出让人畏惧的光芒。我几乎怀疑,如果那些白痴叫嚷着跑过他身边,会不会真的被他一剑刺个对穿。
骚乱并没有发生多久,最让我担忧的事情终于出现了。在德兰麦亚贵族私兵的帮助下,克里特人挺过了最初因为措手不及而导致的混乱,组织起了积极有效的防御。城头上聚集起更多的弓箭手,将运载死亡的箭支射进德兰麦亚士兵的肢体,原先暴露在城外的押运士兵在堵塞的车辆的掩护下,逐渐地退入城中。而这个时候,贵族私兵们已经完全取代了原先我和罗迪克的军队位置,密密麻麻地拥堵在城墙和吊桥之间的狭窄距离上。仍然有人影不时掉落在水中,但这时掉落的,已经不再是克里特的押运官兵,而是贪功急切的德兰麦亚人。
即便事态照这个局面发展下去,胜利依然会是我们的,因为贵族私兵虽然队型杂乱,但事实上仍旧占据着巨大的数量优势,而许多克里特押运兵已经被裹胁到杂乱的战场上,根本不可能脱身回城。
但我们的对手不是感情用事的家伙,正当那些贵族老爷们梦想着即将到手的功绩和奖赏时,克里特人给他们当头浇了一大盆凉水。
不,我说错了,克里特人浇的不是凉水,而是烈火。
不管城外陷入杀阵的战友如何悲切地恳求喊叫,城门还是被关闭了,守城的将领舍弃了城外士兵的生命,选择了稳妥而冷血的守城策略。继而,一支支火箭从城头射入运输的车队中,它们引燃了车上的粮食,也引燃了拉车牲口们最深的恐惧。动物畏火的本能让这些原本驯熟健壮的牲口发了狂,在紧闭的城门和杂乱的人群间,它们选择了后者。这些力大无穷的牲畜拉着带火的车辆冲向散乱的私兵军阵,冲在最前方的贵族私兵们想尽力躲闪,可退路却被那些同样急于立功的私兵堵得严严实实。
一只牛角插进了人体中,那原本不是很锋利的东西,牛的主人为了防止它发狂伤人,特意矬钝了牛的利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