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向阳:“你以为整天干那些事我高兴啊?我躲都躲不及、推也推不开,今天这个领导来了,明天那个上级来了,上项目、要政策、招商引资,哪一家来了都是祖宗,各方神仙都得陪,我这个市长连三陪小姐都不如,三陪小姐陪完了还能挣钱,我是白陪。可是,不陪行吗?不陪啥都别想干成。你也不是看不见,每天回到家我累成什么德行,告诉你,那都是当‘三陪’累的。”
陶仁贤:“我也没说不让你陪,我说了也没用,可是你也别贬低我,什么‘层次往高提’,什么‘嘴抹得像刚刚吃了死孩子肉’,你吃过死孩子肉啊?我也想高雅,想体面,可是高雅跟体面都是得付费的,你要是百万富翁,我的快乐层次保险比谁提得都快。”
钱向阳让陶仁贤说得有些气馁,缓和了语气说:“老婆啊,说归说,其实我还是挺赞赏你这一点的,虽然说你俗了点,可是你不贪,从根子上说还是个本分人,这一点就最让我放心。我的工资也不低了,每个月一分不少地交给你,你自己也有自己的工资收入,将来老了咱们都有退休金、医疗保险。儿子也结婚成家了,咱们没什么后顾之忧么,别那么抠,该花就花点,我没意见。就是别到处显摆你那个市长夫人的身份了,你不说谁还能不知道你是市长夫人?海阳市有几个市长?有几个市长夫人?不就你一个嘛,不说别人也知道,自己一说反而不值钱了。还有,你要是不会打扮,干脆就别打扮,素面朝天,本色一点反而更好。”
陶仁贤:“噢,你希望我跟大街上的老大妈似的,你脸上就光彩了?好赖我也是个工作人员,好赖我也是个白领,整天仰了一张黄脸我自己都没信心。外国人年纪越大才越打扮,那天我在街上看到一个六十多岁满头白发的外国老太太,嗬,穿一身大红的套裙,一头白白的跟雪一样的头发,老嘴画得红红的,老脸抹得白白的,看上去还真挺有风度。”
“好了好了,你爱打扮就打扮,只是千万别太超前了,上次孙子回来,让你糊的那个鬼脸给吓得直哭,到现在都不敢到家里来。你还是早点休息吧,别蹦了,再蹦你那条狗就得让你弄成神经病了。”说着转身回卧室睡觉去了。
6
红月亮咖啡厅,灯光暗淡,音乐缥缈,环境雅致,客人却挺多,鼠目领着自称杀了人的张大美进来之后找了个较为僻静的位置,坐下后鼠目四面张望了一番,见人挺多的,这才放下了心。
“你想喝点什么?”鼠目尽量想摆出点绅士风度,可惜有点心神不定,不断东张西望,不像绅士,倒像正在拐骗妇女的人贩子。
张大美:“一杯白开水足够了。”
鼠目替她要了白开水,给自己要了生啤酒,他认为酒能壮胆。张大美坐在鼠目的对面,两只手捧着水杯,好像天冷取暖。灯光下可以看清楚,张大美名副其实,长得确实非常美,惟一不足的是脑袋上染了一头黄毛,显得有些俗艳,好在她的皮肤非常白,所以染了黄头发还不至于像别的黄种女人那样,黄脸配上黄头发,两种黄色混杂在一起乱哄哄脏兮兮,好像刚刚经受了沙尘暴的苞米秧子。
鼠目试探着引导她谈话:“我觉得你挺面熟的,好像在哪见过你,你真的做了那件事情?”
张大美没说话,点了点头,她点头的动作所表达的肯定比语言更让鼠目相信她确实杀了人。
“那你找我准备做什么呢?我不是律师。”
“我知道你不是律师,你是记者。我找你只是想说说我自己的事儿,我不甘心就这样死,更不甘心成为那个恶棍流氓的陪葬品。”
“那你就说吧,我能为你做什么?只要我能做到,又不犯法,我一定替你做。”想了想鼠目又补充了一句:“我收入不多,没有多少积蓄,你要是需要钱的话,我可能拿不出多少来。”
张大美看看鼠目,两只手无意识地转动着杯子:“我也说不清想让你帮我什么,也许我什么也不用你帮,只是想找你谈谈,说说我的事儿,我实在憋闷,想找个不认识的人说说心里话而已。”
鼠目忽然明白了,问道:“你是不是想让我通过报纸,把你的事情报道出去,争取舆论对你的支持?你的事儿能不能通过报纸公开报道呢?”
张大美长出一口气,轻轻啜了一口水,眼睛又泪汪汪地,似乎杯子里面的水她一喝下去立刻就化成了泪:“我这一辈子真是倒霉透了,我过去从来不相信命运,如今我信了,我相信环环相报,我相信一切都是命定的。”
她没有回答鼠目的问题,鼠目只好再次追问:“你的事儿我能不能报道呢?”
“随便你,马上就要死的人还在乎什么?”
鼠目拿出了纸笔,准备开始记录,她瞥了鼠目一眼,鼠目停下动作,以为她不同意自己记录,她却没有反对的意思。
“你真的杀了人?”鼠目鼓足勇气问她,她点点头:“我杀了他,杀了那个畜生,那个天底下最无耻、最肮脏、最可杀的、猪狗不如的东西!”
鼠目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凶光,或者说仇恨之火在她的眼睛里闪现片刻就消失了,忧郁和哀伤又回到了她的眼里,她看上去与其说是杀人犯,不如说是刚刚告别丈夫遗体的寡妇。
“他,就是您说的被您杀了的人是谁?您是怎么杀的他?”鼠目小心翼翼却又明确地问她,这是鼠目必须弄清楚的问题,也是鼠目采访的开始。
“孙国强你听说过吗?”
“你说的是哪个孙国强?总不会是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孙国强吧?”
张大美肯定地点点头:“就是他,我杀的就是那个王八蛋孙国强。”
“什么?”鼠目差点跳起来,啤酒溅到了他手上,这是重大新闻,足以在海阳市掀起滔天巨浪,甚至在全省、全国产生轰动效应。随即他又冷静下来:“不可能吧?你是不是跟我开玩笑呢?”
张大美冷然道:“我从来不开玩笑,这是真的,我杀了他,用刀子在他身上捅了十几下,到处都是血,乌黑肮脏的血。”
鼠目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身上怎么一点血都没有沾上呢?”
张大美冷然一笑:“我洗干净了,又换了衣服,谁会穿着沾一身血的衣服上街呢?”
她那镇定决然的态度不由鼠目不相信她,鼠目急切地问:“这件事情公安局知道吗?”
她摇摇头:“我刚刚办完这件事。”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表情静若止水,透出令人心悸的冷漠。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冷漠?雷锋说过,‘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你要是知道孙国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就不会觉得我冷漠了。”
“你为什么要杀他?”
“他毁了我的生活,毁了我的一切。我杀他就是不让他这样的坏人再毁别人,他实在太坏了,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鼠目意识到,他接触到了一个最合读者口味的新闻事件,这个新闻素材是他记者生涯里迄今为止最具有轰动效应的。一个地级市的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居然让一个女人给杀了,光是这件事情本身就能引发读者无尽的猜想,激发读者无法抑制的好奇心理,引发他们的阅读欲望。
鼠目:“你在什么地方什么地点杀的他?”
张大美:“刚才不久,我也没看几点钟,就在我们家,我杀死了那个畜生。满地都是血、黑色的血,一看那个畜生的心就是黑的。”
鼠目有些紧张了,又有些激动,追问道:“你跟他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杀他?”
张大美:“我是他老婆,他是我丈夫。”
“什么?”鼠目这一回真的蹦了起来,压低了声音:“你是孙国强的老婆?你杀了你丈夫?”想了想拍了额头一巴掌:“对了,我说怎么看着你面熟呢,我肯定是在常委大院里见过你的,对了,你头发的颜色变了,所以我一下没认出来你。你们家住在紫苑路3号大院13幢对不对?”
张大美:“对呀,你怎么知道?你去过?”
“我就是……”鼠目差点说出自己跟那个常委大院的关系,话到嘴边又强咽了下去,对于他这种人来说,咽下想说出口的话简直比咽下一口痰还难受,所以憋得他直眨巴眼睛:“我到那里采访过,可能就是在那里见过你一两面,你真是孙国强的老婆啊?我简直不敢相信你能杀了他,你真的把他给杀了?到底为什么?”
“他太坏了,把我亏得太惨了。我这些年辛辛苦苦跑买卖、办公司、搞业务挣的钱,让他一夜之间都给赌光了,最可恨的他还是带着包养的二奶到澳门赌博输光的。”
张大美端杯喝水,鼠目连忙给她的水杯里添满水。张大美喝了一口水接着往下说:“都说当官就有权,有权就有钱,为什么?靠的不就是贪污受贿吗?不贪污受贿当官能挣多少钱?从他当处长开始,我就怕他贪污腐败,最终闹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那样的例子简直太多了,多得吓人,有时候想一想我都睡不着觉。人人都说当官好,其实,现今社会,当了官就像在缸沿上跑马,稍不留神就马失前蹄,一失足成千古恨。没办法,社会发展到了这个程度,诱惑太多,社会就像一个大泥潭,当官的也都是人,有几个能出污泥而不染的?我想,如果家里有钱,他肯定就不会为了钱而贪污受贿,家里有了钱他也就不会搞腐败了,不贪污不受贿难道当官的家里就不能有钱吗?为了能让他当个让家里人放心的官,从他提拔当了处长开始,我就辞职跑买卖。倒服装、贩光盘、炒股票,什么能赚钱就干什么,好容易积攒了一些钱我就开始办公司,经商做买卖。说实话,我办公司做买卖当然比别人的路子多一些,事情好办一些,因为他终究是副市长么。可是,我敢对天起誓,我绝对没有干过一桩违法乱纪的事儿,我的钱每一分都是干干净净的。别的不说,就常委大院里那些领导的家属,哪一个敢说从来没有坐过公家的小轿车?我就敢说,孙国强的车我一次都没有坐过,顺风车都没搭过。我倒不是跟谁较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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