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彪早已成为一个传奇式人物,他的成功大片大片煽起河阳人的创业激情,市上不失时机地提出“大办工业,大办乡镇企业,大办第三产业”的“三个大办”,一大批泥腿子扔下锄头和铁锨,办起了企业。城西古河滩两边肥沃的土地等庄稼一收割,立马就被划为“乡镇企业开发区”和“第三产业开发区”。机器的轰鸣声,民工的吆喝声没日没夜地咆哮,西北风一吹,整个河阳城都淹没在一种激情里。
那一届市长突然发现,一座几千年的古城居然没有一座标志性建筑,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改革开放将近二十年,河阳居然没为这段沸腾的历史留下一个永久的见证。经过专家们的广泛论证,河阳市决定在广场左侧建一座富有时代特色的标志性建筑。具体方案为土地无偿划拨,政府投资百分之十,银行支持贷款百分之三十,在市内几家大企业间公开竞标,谁有实力谁建。
一时之间,河阳五大企业纷纷组织最得力的人马,参与竞标。河阳城建委还在全市公开搞了一次民意测验,最后的结果可谓众望所归,河化集团一举击败四家企业,成了大厦的主人。
河化大厦破土动工了。这是河阳历史上的一件大事,河阳上下对河化大厦的兴建给予了极大关注。原设计图纸为二十层,工程破土动工后忽然惊闻邻市正在修一幢二十六层的标志性建筑。河阳人不甘心输给一个没有历史积淀的工业小城,于是河化大厦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新设计,直到加高到极限高度二十八层才被重新确定下来。
在整个河阳的注视下,河化大厦拔地而起。到了第二年秋天,大楼建到十八层时,突然建不动了。
原来预算的投资根本不够,政府的投资也迟迟到不了位,省一建又一分钱不肯垫。河化的压力重了。
市长没辙了,总不能眼睁睁望着工程停下来,于是来个全民动员,凡拿工资者人均捐款五百元,市上领导人均捐了一千百元。尽管河阳人掏的有点心疼,可杯水解不了大旱。迫不得已,市上硬性将安居老城区居民的阳光工程款项挪给了河化大厦。陈天彪感激之余,动用一切关系,多方筹措,这才让工程继续开工。
大楼封顶时,整个河阳城都松了一口气。为了庆贺这历史性的胜利,市上在工程刚封顶后,迫不及待地举行了大型庆典。望着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河阳人突然想,这么大一幢楼,放在这儿派啥用场?
老城里人黄风更不像话,居然在庆贺大典那天不阴不阳地说:“我咋看着这物像个棺材。”
然而让河阳人大出意料的是,这座庞然大物典礼完毕便没了响动。有谁敢相信,财大气粗、热火朝天的河化集团这时再也拿不出一分钱来,工程不告而终。此后不久,大面积的经济萎缩像瘟疫一样蔓延,河阳城像遭了霜杀似的,开始萎靡下去,一天比一天蔫。
陈天彪觉得那是一个梦,一个永远都不敢惊醒的噩梦。很多时候他会不由自主地跌进那个噩梦里,他已记不清自己当时是个什么样子,只觉得那时的天太热,空气里膨胀着一股野味。他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不是爱情,尽管那时他刚娶了如花似玉的苏小玉,但这肯定与建楼有关。
他白白让河化背了一屁股债,而且更要命的是每月仅偿付银行利息,他就得拿出河化一大块的利润。河化的利润一年比一年少,到现在,索性连利息也欠了。
他能不困顿吗?
32
招弟做梦也没想到,陈天彪跟苏小玉的婚烟,竟是瞎子点灯,装给别人看。
白日里,她耐不住性子,做贼一般溜进广场,替陈天彪算了一卦。半仙一通话,说得她心怦怦直跳。没想到了晚上,就听到更坏的消息。
陈天彪一开始是不想说的,可招弟提起了苏小玉,还提起大姑,他受不住熬煎,一股脑儿就给说了出来。包括苏小玉最近吵着要离婚,包括他现在一天也不想见到苏小玉。
招弟傻了。
灯光下,两个忧郁的人相对而坐,茶几是他们之间唯一的阻隔。好几次,招弟都想伸出手,给这个可怜的老男人抚一抚额上的老皱纹,让他的愁容少一点。她只当他是坚强的、辉煌的,只当他娶了小的,天天当新郎,过得逍遥自在,哪想到会是这样。
现在他把伤口亮在自个面前,她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坚强后面的脆弱,负重后面的孤独。
“我悔啊,这辈子,咋就做下这糊涂事。唉,我把她们两个都毁了,也把自个毁了。”
陈天彪带着深深的忏悔说。
“那……咋办?”招弟一时显得无主,她恨苏小玉,老想着是这个小妖精把大姑挤走,抢了暖腾腾的金窝窝。却没想到,小妖精在金窝窝里过得并不快活。
“还能咋办,她想离,就离呗。”过半天,陈天彪无奈地说。
“离?哪有那么简单,你以为是你厂子的工人啊,你说走人就走人,她是苏小玉,苏万财的丫头。她想离,苏万财肯?!”
一句话,又把陈天彪的心说重了。苏小玉大吵着要离婚后,陈天彪也想过这问题,离就离给她吧,反正这样子,过下去也没啥意思,不如痛痛快快离了。可真想到离,又怕,怕的不是苏小玉,而是另一个人,苏万财。
苏万财能放过他?当初,苏万财可是狠着劲敲了他一竹杠啊,这些年,苏万财当女儿是摇钱树,当河化是他的私人大金库,啥时想来啥时来,啥时想拿啥时拿。突然把他这条财路断掉,苏万财会放过他?
招弟乱想一阵,起身,给陈天彪的水杯里加满热水。陈天彪一直在抽烟,房间让烟雾罩满了。她想说,少抽点,抽多了对身体不好,可又没说。只是静静地盯住他望,抽吧,烟造下就是给男人解烦的,多抽几根就多抽几根吧。
他老了,两鬓间有了白发,额上的皱纹,像是拿刀一下下刻上去的,跟二十多年前沙窝里种树那阵比,简直就成了一个糟老头。论岁数,他才五十二岁呀,不该老得这么快……唉,岁月不饶人,何况他又是个心气高的人,一辈子折腾来折腾去,临完,折腾了个啥呢?
夜风无声地刮着,窗外一片墨黑。这寂静的夜,咋就让人这么心堵呢?
“她……真想离,能舍得?”许久,招弟又把纷乱的思绪扯回来,问。招弟也不知道,为什么问出这么一句。或许心里,一直有某种期待。
陈天彪吸口烟,重重地叹了一声,说:“到了这份上,离不离都一样,她既然不想过了,在一起还有啥意思?”
“唉,不知大姑听见,会怎么想。我有点想她了,改天到北京看她去。”
“真想去?”陈天彪莫名地一阵兴奋。
“想。”招弟说得很肯定。
陈天彪默了一会,说:“那就去吧,我跟墩子说。”
“不,我得等小丽出来,让她陪我一道去!”
陈天彪心蓦地一暗,说来说去,她竟绕了这大一个圈子!
不管怎么,招弟陪他的这个晚上,还是让陈天彪想起了许多事,尤其跟墩子一家的感情,还有一路的沟沟坎坎。陈天彪感叹自己真是老了,稍不留心,就掉进了往事里。
往事如风,一扑儿一扑儿地又旋起来。
第11章
33
这年秋后,陈天彪的腐竹厂已办了六个年头。
晨光熹微,河阳城东南角那座不大的厂区内,工人们刚刚绕厂区跑完步,这阵子正排成方队,跟着楼顶的广播做操。附近早起的人们也都伸长脖子,跟着工人伸胳膊踢腿,但是人们怎么也学不像,就交头接耳,说这操咋不像操,倒像耍猴的。
当然不是耍猴。每节六个动作,每个动作表面上像做操,实际是车间里某道工序的操作方法。目的就是让工人们在身心愉悦中熟练和掌握工艺操作要领,做到真正的爱厂敬业。
工人们身着整齐的工作服,看上去个个精神饱满,神情专注,做动作时更是一丝不苟,不敢有丝毫马虎。他们的脚下,是刚刚清扫干净的水泥地面,上面有细碎的水印儿。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豆味,吸进去让人觉得踏实,亲切。
厂子虽然不大,但却干净整洁,厂区四周,高高的钻天杨昂首挺胸,树叶茂密而阔大,晨曦中泛着油光。厂房错落有致,无论墙壁还是玻璃,都干干净净,不染尘灰。院落里码放的麻袋、包装物,整齐有序,丝毫不比国家粮库码放的逊色,上面盖着墨绿色篷布,整个厂区找不到一个烟蒂,一片垃圾。
这天的日子没什么特别,厂里也不是为了应付什么检查。
这是习惯。
俗话说,习惯成自然,到这天这习惯已经深入人心,成为人人自觉遵从的一个原则。
第一批腐竹陈天彪没卖多少,他想送给领导们尝尝。当时三成是他的助手,他让三成印了几百张意见表,恭敬地写上领导们的称谓,一家一家亲自去送。领导们起先不肯收,后来被他的诚心打动,便也很仁义地炒上吃了。吃完后继续想吃的领导,陈天彪吩咐下去,开始减半送。减来减去,领导们也花钱买了。领导们自然也提出不少意见,最关键的一条,是腐竹得有个名字,恰恰这一条陈天彪给忽视了,或者压根就没想到过。起个啥名呢?陈天彪人生头一次尝到不念书没个文化的难处,他让三成想,三成想了几天跟他说,叫“收成”吧。庄稼人说收入都叫收成,陈天彪挑不出啥毛病,可觉得还少点啥,又请来几位河阳城有名望的读书人,说起个好名五百块钱。读书人不为钱动,图的是河阳城有了自己的腐竹,这让吃了好几年南方腐竹的他们大为感慨,觉得起个好名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便绞尽脑汁,废寝忘食,苦思冥想,起出丰收、大河阳、红太阳、银丝绸等等,陈天彪听了一一叫好,独自一个人细细咂摸时仍觉少点啥,模模糊糊说不清,跟自个脑子里那想法还不大对路,索性自己苦想。想了废,废了再想,一时竟有点疯癫。
这天夜里睡觉,大姑红扑扑的脸庞让陈天彪痴望许久,那份安详,那份踏实,那份对生活的满足,还有不知疲倦劳作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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