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血从额头上汩汩流淌出来,将她花白的头发染成一片血红。江上月妻子的两条胳膊让一男一女两个警察架在脖子上,整个身子像柔弱的白纸飘在风中,她的嗓子已经哭哑,只见嘴皮动,却听不到声音。她十岁的女儿两只小手揉着红肿的眼睛,弄不清爸爸死了是多大的灾难,但一看奶奶在楼上碰破了头,哭声猛一下撕裂开来……
这是一个让人无法不悲痛的上午,整个河阳城弥漫着浓烈的悲怆气氛。李木楠后来被请到顶楼那间临时办公室,检察院、公安局和厂里就家属的问题开始扯皮,公检两家一致认为家属应该由河化集团负责,李木楠却说江上月不是死在工作岗位上,河化没这个义务,再说家属也不答应呀。
副检察长刚开始还很有耐心,慢慢就浮躁了。他没想到李木楠居然比陈天彪还难说话,这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竟然不给他面子,甚至有意要让检察院出丑。他本想教训他一顿,但一想事情比较棘手,还是忍住了。
“你讨价还价,这事是讨价还价的吗?”
李木楠平静的脸上泛起波澜,他听不惯这种训人的口气,最烦这些当官的动不动拿官腔压人。平日里拿官腔压人倒也罢了,出了人命,还这么有理!心里立刻生出一股逆反来:“江上月的死因没查清以前,河化是不会做家属工作的。而且,你们最好也给我们一个说法。”
副检察长的脸刷地变黑,怒气从眼圈四周往外扩散,从没有哪个企业的厂长经理敢这样跟他说话,猛地一拍桌子:“你想要什么说法,这是办案场所,不是你们河化集团,容不得你在法律面前撒野!”
李木楠一听他将自己比做法律,鄙夷地笑了,脑子里迅速转出一个计谋,他要把这人惹翻,让这位副检察长心里存下对河化的恨。
“我们一个职工不明不白死在你们手里,难道我们连过问的权利都没有?”他语气坚硬的质疑立刻激起副检察长更大的不满,两个人在办公室里几乎吵了起来。幸亏公安局一位负责同志在,不然,副检察长的脸面全让他给撕破了。
三家商谈最终破裂。没办法,公安局只好先管了起来。
市委门口,已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哪里需要我,就到哪里去。这是河阳四大名人邸玉兰的座右铭。人们刚才还见她在老工行楼下振臂声讨,这阵又见她在市委门前摆好自行车,手拿小喇叭,清脆的女高音随之响起:说河阳,道河阳河阳是个烂地方
市委修楼建广场
百姓住的塌塌房
河阳工人忙下岗
河阳领导忙卖厂
大小企业都卖光
拖儿带女来上访
邸玉兰嘹亮的歌声中,信访办主任和一个小科员战战兢兢走过来。一碰见邸玉兰锋利的目光,两个人的头齐齐缩进脖子里,脚步僵在离大门四五米处,怯生生朝这边张望。
看见他们鬼头鬼脑的样子,邸玉兰扭起小步儿,手里抖着红绸儿,更加卖力地唱:两个小冤家呀快点走过来呀
今天是元旦呀
我给你们来过年呀
一听邸玉兰要给他们过年,信访主任领着小科员,转身逃也似的朝里走去。那两人正是给邸玉兰买了车和踹了邸玉兰女儿的,他们跑进去,没敢再出来。后来,一位更老一点的科长走出来,绕过邸玉兰,站到河化职工面前。
“我们要见书记!”
“我们要见市长!”
“我们要与河化共存亡!”
工人们见只有一个科长出来接待,心里的火更大,有人呼起了口号,更多的人在响应,场面一时更乱。
老科长是个极有耐心也极能沉得住气的人,干了一辈子信访,啥棘手的事都遇过。他的目光掠过几个分厂厂长,掠过郭春海,盯在老葛脸上不动了。凭经验他断定这将近一千号上访者今日只有这一颗脑袋,这是多年处理类似事件修炼成的。他走过去,在老葛对面坐下,慢悠悠地掏出一盒烟,给老葛递上一根。老葛横眉冷眼,说:“不抽!”老科长笑笑,自个点上抽了,一边吸烟一边跟老葛唠上了。
“我说老哥哥呀,这大冷天的不在家暖着,干吗也来凑这份热闹?”
老葛瞪他一眼,没心思跟他搭话。老科长并不介意,自顾自地说:“不瞒你老哥说,我也是快退休的人了。干了一辈子,这临退时脑子里却犯糊涂了。你说这河阳城,咋就这么多人喜欢上访哩?你不来他来,东家不来西家来,反正天天有人上访。这不,连你老哥也来了不是,还带了这么多的人,这在河阳城呀,可算是热闹的一次了。”他叹口气,揶揄地笑了笑,突然伸直目光,问老葛:“可你说这上访到底能顶多大用?”
老葛从他的话语里隐隐听出些什么,扬起眉毛反问:“你说顶啥用?”
“要叫我说呀,啥用都不顶。”老科长吸口烟,一丝不漏地全咽进肚里,神色出奇的平静。
“这话咋说哩,有你这号当干部的吗?”老葛显然对老科长的话感了兴趣。
“好我的老哥哥哩,你就让我说一回实话吧。”老科长索性平坐在地上,一点也没了干部的架子,“你知道贫民窟吧,那些人从河阳上访到省上,还不甘心,听说又要跑北京。可那楼修了没有?没有!为啥?你把你的访上,我把我的事忙。”
“那……上头就不管?”老葛惊诧地问。
“管!咋个不管,可能管过来吗?就说这下岗,现如今有多少,上头能管多少。唉……靠上头顶啥用,归根结底还是靠自个,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话是对着哩,理也是这个理。可他们要把厂子往外卖啊。”老葛的声里拉了长腔,看来对厂子,老葛还是很有感情的。
“这你又外行了,现今卖个厂子算啥?人家大城市连地都卖了。要叫我说,早卖比迟卖好,卖了兴许还有救,糖厂的例子在前头放着呢,到了那一步,一分钱拿不上,你还不得照样下岗。靠不住呀,老哥……”
老科长的一席话慢慢把老葛僵住的心给说活泛了。见老葛神色有了转机,老科长不温不火劝道:“听我一句话,回去吧,回去早点寻思着自己干个啥,日子得自己过,难处得自己克服,谁的话都靠不住……”
老科长不再说下去,他的目光飞向远处,仿佛在为自个的明天打算。老葛牛反刍一样咀嚼着他的话,开始明白自个让人当枪使了。如果接下来河阳城再不出啥事,说不定老科长的工作就做成了。可偏巧这个时候,人群里嗡嗡传来话,糖厂的工人坐到了市政府门口,发誓要绝食。
“我们要求见书记!”
“我们要求见市长!”
“我们要誓死保卫河化!”声浪一浪高过一浪。老葛再想站起来制止,已有点迟了。
糖厂的工人真的坐在了市政府门前。
事实上是郭春海在做老葛工作的同时,跟糖厂的苏连泉暗中联系了几次,商议好今天一同上访。要闹就往大里闹,这是他们的共识。
卧轨事件结束后,糖厂的工人原以为会有个说法,结果等到现在,屁个说法也没。有人怀疑是苏连泉和王春寿出卖了他们,跑去找两人闹事。王春寿发毒誓说,谁出卖了谁让车撞死。苏连泉恨不得掏出自个的心让大伙看,发誓说砸锅卖铁也要上省上上北京,替大伙把工资讨回来。事完没几天苏连泉的儿子苏朋就给判了,儿媳妇黄二丫紧跟着又离了婚。这个打击对苏连泉来说是致命的,人们这才确信两个人没出卖他们。后来苏连泉果真去省上上访,得到的答复是河阳市正在处理此事,要他回去耐心等,这一等就等到了现在。
郭春海找到他时,苏连泉正在筹措路费准备上北京上访。经郭春海再三劝说,才推迟了去北京的时间,挨家挨户通知元旦上访的事。
有河化做后台,糖厂的工人们自然理直气壮。他们一队儿排开,静坐在政府门口的马路上,东大街的交通立时给堵了。啥快也不如邸玉兰的腿快,糖厂的工人刚坐稳,邸玉兰的声音就响起来。这次她一改往日直白调,居然用了河阳民间《哭五更》的小调。
一更里来月儿升
糖厂的工人去卧轨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糖厂的工人去呀去呀么去卧轨
二更里来西北风吹
工人的血汗钱没了音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工人的血汗钱没呀没呀么没了音
三更里来月正中
工人的死活谁关心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工人的死活谁呀谁呀么谁关心
四更里来起乌云
这世道叫人说不清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这世道叫人说呀说呀么说不清
……
邸玉兰的五更哭得肠断肝裂,声泪俱下。仿佛一个蒙受不白之冤的冤魂对天痛诉心中的悲愤。天有了感应,地有了感应,一股沉沉的怨气弥散在河阳城里,久久不能散开。
这天的上访是那样不走运,仿佛寻亲的人不远万里冲破一切艰难险阻怀着激动难耐的心情叩响亲人的门,期待着与久别的亲人紧紧拥抱,却被告知他朝思暮想急切想见的亲人有事出了远门,热情顿时化作冰凉,多日的渴盼反倒演变成一股莫名的愤怒,恨不得一脚将拒绝他的门扉踢个稀巴烂。
老城里人黄风从这片谩骂里嗅到一股气息,一股烂白菜倒大街上的腐烂味儿。他站在离人群五六米处,眼里是一片迷惑。这个上午河阳城接二连三发生的怪事让他失去了镇静。脑子里反复琢磨这些事,试图琢磨出个头头道道。不料这些事反在脑子里团成个疙瘩,把他琢磨的路给彻底堵住了。
陈天彪是让市长的车拉到市委招待所的。刚进会议室,就被夏鸿远劈头盖脸训了一通。
“你这董事长是吃干饭的,上千号工人上访,你竟然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会议室气氛低沉,隐隐透出一份临战前的紧张。陈天彪本想解释几句,一看四周全是冷冰冰的脸,垂下头,哑巴似的站着挨训。
市委副书记接过夏市长的话,语重心长地说:“职工接二连三地上访,说明我们的思想工作做得很不够。这很危险啊!企业无论改到哪一步,党委的作用都不能削弱,这个教训很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