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不起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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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不起的石头-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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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我在一家面馆做起了钟点工。他们一家老小包括儿媳、女婿都是穆斯林。女人顶着黑色头巾,那东西如同盖头一样搭在她们后背上。男人戴着平顶白色的小圆帽,上面刺着清真花纹。“爱娃(我听起来他们的发音类似这两个字)”大多是用来称呼晚辈的,而他们不分长幼都这样叫我。他们操着一种说起来聱口的汉语和我讲话。他们之间则用一种我听不懂的阿拉伯语交流。我非常喜欢吃他们拉的面。而对他们徒手拉出来的宽细均匀的面更多感到吃惊。在这里面帮忙的人除了我之外都有着血缘联系。我经常听到他们用“阿爸”“阿妈”“阿婶”这样的字眼彼此称呼。在店里招呼的有老板的两个女儿,此外,还有一个刚三四岁的小女儿。两个女儿中较大的一个和我相仿。不过,有时候我又觉得她要大我些。另一个和她错开四岁上下。这样除开老板夫妇,上年纪的一对老人,厨房里还有两个女人。两个人一个被他们称为“阿婶”,一个叫她“阿姨”。阿姨有个小儿子。他放学后也会帮着端端盘子收拾收拾桌子。

有一次,我在水池里洗盘子。他端着一摞荷叶盘过来。我看他时,他正抬起头对我笑笑。他的眼睛异乎寻常地大,像是一对牛眼睛,却一点也没神儿。眼珠在他的眼眶里转动。缓缓地、慢吞吞地。我有很多回特别地注意到这个。就这一点而言,和牛看物体时极为相像。就这样,他的视线升到与我持平的地儿。他问我是不是刚过来。他说话的声音给我的感觉他完全还是一个孩子。我也笑着对他点点头。我问他多大了。他想了想才说出来。“嗯……十一岁”他说。脸上带着顽皮的笑儿。他甩了甩手,从我身后绕到旁边的水池子。他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但他洗脸的方式很奇特。我不觉多看了他一会儿。他把两只手上下叠合到一块,用凹下去的手心接些水在脸上擦来擦去。他见我在看他,又撇嘴对我笑笑。擦洗之后,两只眼看上去依然死气沉沉的。那个阿姨对我很客气。至少从没吆喝过我。她老是把“谢谢”之类的话挂在嘴边。我每次从她手里接过盘子,或是帮她把擦桌布拧干,她都会这么说上一句。

馆子里的两个厨师都是女人。除了我提到的阿姨外,还有一个阿婶。她就是个头矮了些,别的都还行。她男人是老板娘的亲弟弟,老板的小舅子。面馆里一半以上的面是他拉出来的。他不在的话,里面头戴回回帽儿的包括被叫做阿爸的老汉都会这个刷子。此外,一个人拉面的当儿,还得有人配合着抻面团。总之,这都是些男人的活儿。

他们小两口没事的时候,男的会溜到厨房来,两人打情骂俏一番。有一回,趁阿姨不在,男的想动手动脚来着,女人就朝我这边努努嘴向他使了个眼色。大致就是这么回事。男的就有些不高兴。我旁边有个磨得白亮的铁皮桌子。他路过那儿从上面的配料盆里抓了一小撮牛肉。然后填到嘴里嚼得叭叭响。他很少正眼瞧过我,我们俩也说不上话。

第三节 表针与碗盘

钟表指针现在落在下午一点四十五分上。还有十五分钟就可以走人了。理论上应该是这样。有时候,我甚至觉着她们把指针故意拨慢了一刻钟,或者更多些。而在这之前,我只能待在池子旁。即使店堂里空无一人,事实上我也只能这样。池子里散发出一股令我恶心的气味。水面上漂浮着许多块状的油花儿,像奶牛身上的斑点,在水上飘着。还有青菜叶、香菜梗、葱屑,杂七杂八的作料末儿。它们混成一池子污秽不堪的涮碗水,光是那种说不出来的怪异颜色就让人作呕不已。池子旁边放着两只脏兮兮的泔水桶,里面装着满满的剩菜剩饭。我见其中一只桶里腥红的汤汁溢了出来,沿着桶口一滴一滴地沥到地板上。因为粘稠,在下面很快汇成一疙瘩。桶边上挂着几根面条,是泡涨了的。就苍白的色泽,和粉墙的涂料差不多。同时,我也想到卫生纸。但总的来说,就像是一棵歪脖子树。

有两只苍蝇围着那团油渣飞来飞去。它们呢,如同一对恋人,相互追逐嬉闹。累了就双双停下来,悠哉地望着它们的食物,一会儿磨磨爪子,一会儿又十分可笑地挠挠脑袋。说话声陡地冒了出来。它们被吓了一跳。老汉拎着一小桶热水走了过来倒在池子里。他穿着一双圆口布鞋,裤腿是扎着的。我伸手朝里面探了探。他问我水热不热。我想都没想就说正好。不论我说什么,——我这么觉得,结果都是一样的。他转身的一瞬,我瞥见他前襟的口袋里放着一节纸巾。这立马让我想到大不列颠的那些绅士。念头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我来不及细想。我听见老板娘扯着嗓子叫“爱娃”,她让我把汤碗送到前边柜台。我不得不着忙刷几个出来。

我有些气愤。而那个指针凝固了一般。我觉得她们不该这样。尽管十五分钟算不了什么,我还是希望她们能主动地纠正这一点。我承认我没勇气和老板当面质询,多少我觉得没这个必要。然而,我越是这样想,它们呢越是不把这当回事儿。某种意义上说,我只是她们会说话的劳动工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我有时会这样想。有一两分钟,我甚至打算甩开围裙头也不回离开这儿。我寻思下一秒钟倘若真的这么做了,——脑子一热或许真的就发生了,我没准会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昂首阔步地穿过店堂,而不会像是战败似得慌不择路。的确,短时间内我确实产生过这样的冲动,而且几乎到了箭在弦上的地步。结果并没有发生让我吃惊的事儿来。我还是老老实实等指针爬到两点钟,她们都吃过饭,我把她们的碗盘刷完,她们中间才会蓦地有人记起我来。

一般情况下,我会拎着做好的面回去吃。有时会让阿姨再来份咸汤,要是忙的话就算了。没有一分钱的工资。就是这样。我忘了当初为什么接受这个工作。但她们的面很合我的口味儿,这一点是最基本的。另外,从这家馆子到我们宿舍只有不到一根烟儿的功夫。这也勉强可算理由之一。老实说,我想让自己像机器一样别停下来。一闲下来,我时不时地会想到汤那档子事儿。不管怎么说,这事变得棘手。而刷盘子总能很好地转移我的注意力。还有就是,自打我来这儿干活儿的第一天,店里就有些不大太平。今儿这个滑到了,明儿那个切到手指了,不少人碰到了倒霉事儿。老板是个虔诚的穆斯林教徒,每天坚持不辍地做礼拜。其他人则是隔天做一次,有的隔上好几天。我却从没见老板娘做过礼拜。和西方人喜欢把“上帝”当成口头禅很不一样,她们从未把“安拉”挂在嘴边。就我看来,她们很少这么做。两个星期以来我只听见老板的大女儿说过一次。

老板的两个女儿长得很像,样儿都还不错。两个人从衣着到打扮大同小异,仿佛不同年龄段的自个儿。她们把指甲涂得朱红,耳垂上打着相同的耳钉;长长的马尾辫子,有时扎成粑粑头。穿着一样的绣花鞋,但大多时候她们趿拉着拖鞋。这当儿,她们右脚上别着一色的小花儿,露着一色的袜子。她们身上同样地是一件白衬衫,外面套着紫色格子坎肩。只是较小的那个脸上长着雀斑,让她显得逊色些。她的姐姐,有一回,有点事儿到厨房一趟。阿婶正在池子里洗拖把。她回头的当儿,抖着的拖把差一点戳到她脑门上。她吓得倒吸一口气,压着嗓门叫了声“安拉”出来。除此之外,我再没听到其他人提到这两个字眼。

但我不止一次看到老板向神或者说真主祷告。他光着脚站在一张毛毯上。毛毯上绣着精美的图案。他呐,先是用手摸着耳旁,嘴里念叨一番。再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鞠躬,最后是面向窗户的方向跪拜。我见他鼻子、额头都挨着了地。表情看上去极为专注。他每次大概都要重复三遍以上这些动作。而且,他晚上也要这么做。我晚上路过那儿正巧碰到一回。透过灯光,我能看清他的脸儿。

第三个星期的一天,等我把池子里的碗盘刷得差不多了。之前,碗盘摞得跟山头似得。阿姨给我端来一碗炖牛肉。她说让我吃。我脱掉了围裙,末了,她让我到外面去吃。碗上没有筷子,我就问她要不要拿双筷子。她让我端着碗先出去。我在一张四周没人的桌旁坐了下来。她帮我拿了筷子,另一只手还端着一只碗。我见她把碗放在斜对面的一个位子上。“吃吧!”她说。我问她怎么不吃,她说他们都吃过了,就剩我和她儿子。不多会儿,她那牛眼睛的儿子也过来了。他在我旁边坐下。他买了两个馒头回来,搁在两个碗之间的桌面上。“馒头,来一个!”她跟我说来着。我说我不很饿。“来一个,吃吧!”她就给我拿了一个,我不好回绝她,就拿一个吃了起来。

她儿子吃了另外一个。他们母子说了几句话。他问他母亲要不要吃点,我见她摇摇头,说吃过了,然后就走开了。其间,我总感觉从柜台那边有不少眼睛看着我俩。还有人笑了几声。时间长了,我很容易就能从纷乱的说话声中分辨出老板娘的笑声儿来。我脑门上起了汗珠。我用手背擦了擦。我注意了一下周边。阿姨的儿子用一只手捻着筷子,另一只手拿着啃了一小半的馒头。我右边桌上一前一后坐着两个女生。一个穿着白色碎花的连衣裙,后面的是一身灰色的吊带装。她们小声嘀咕着什么。吃完,我和他打了声招呼。他点点头,“哦”了一声。我呐,还得回到池子旁继续干我的活儿。尽管我决定不再干下去,但事实上,我仍旧干了余下的几天。

第四节 愁城

昨天晚上睡觉前,我决定去汤家里一趟。早上起来的当儿我有些犹豫。不管怎么说,在没彻底弄清楚前,事情还有一线生机。我这么想着,下午就去找她。后来我才知道那间房子换了人家。这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回来后,我没有去刷那些该死的盘子。想起它们我就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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