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想再细问,但猛然想起被晾在一旁的药,吕祝晶低呼一声。
“啊,你得喝药了。”匆忙端起药碗,凑到少年嘴边。“来,张开嘴。”
井上恭彦下意识听从了命令,下一刻就尝到一口苦涩的药汁。
苦吞良药之际,他啾着男孩,觉得很纳闷。
这男孩,是不是太随性了点儿呀?一会儿连珠炮般问了一大串问题,一会儿又要他喝药,他的思绪跳得好快呢。
又被灌入一口药汁,井上恭彦看着男孩有些得意地道:“好极了,你可是我生平第一回亲自照顾的伤员喔,你一定要赶快好起来。”他接过药碗,一口饮尽。表情是苦涩的,唇角却带笑。“真的吗?我很荣幸。”
男孩闻言,笑开,直率道:“好家伙,我喜欢你。看来我们这朋友是当定了。”
少年正想回话,但自舱门口大步走来的人让他赶紧搁下药碗,爬下床行礼。
“藤原大人。”刚刚忘了问清楚,他是怎么会躺在副使舱房里的。
身穿使节官服的藤原马养是一名气度极佳、颇有威仪的壮年男子,他没有降贵纡尊的搀扶起跪在地上的井上恭彦,只是站在他面前,关切地询问:“伤势还好吗?井上家的次子?”
“回禀大人,小人一切安好。”虽然头侧仍隐隐作痛,但已经不似先前那样剧痛了,可能是那碗苦药发挥了功效。
“那很好。先前在暴风雨中,你表现得很勇敢;等我们回国后,我会向天皇禀告你英勇的表现。不愧为我大和子民。”
“多谢大人,这是小人应该做的。”
“你可以在我的舱房里好好休养。我们已经脱离险境,很快就会抵达长江口了。赶快好起来,天皇还等着你我竭诚效忠。”
“谨遵命。”一连串飞快的倭语,让一旁的吕祝晶听得困惑不已。他完全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只能蹙眉看着一直跪在地上的井上恭彦,纳闷这个穿着体面的日本国官员怎么那么不体贴,竟让受伤的人一直跪着。
正想出声抱屈,但藤原马养已经探视完伤者,并转过头看着吕祝晶。
还来不及反应,吕祝晶已经被藤原马养提抱了起来。
他处变不惊地瞪视着这个莫名其妙的日本国使臣。
“小公子,”藤原马养对吕祝晶微微笑道:“非常感谢你。”
多亏这孩子在狂风暴雨中看见了他们的求救信号,大唐的海舶才能义气相救,派遣几位熟识水性的船员登上他们的甲板,一路引领他们航行出暴风的范围,拯救了一整艘使船上的人;更在得知他们船上的药品几乎全受潮后,他们船上的医者还带着伤药,登上使船前来救治伤员。
由于他说的是流利的华语,吕祝晶虽然听懂了,却只是点点头,嗯啊嗯的,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响应才好,只好说出心里想到的第一件事!
“嗯,那个,你可以放我下来吗?”不习惯被陌生人这么抱着耶,爹要知道了,会吃醋的。藤原马养如其所愿地放下他。吕祝晶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额头碰地、迟迟不起的少年,转头又道:“嗯,那个,你可以叫他站起来吗?他受了伤,一直跪在地上会不舒服。”
藤原马养闻言,不禁哈哈大笑。“恭彦,我出去以后,你就自己起来吧。”说完,和蔼地拍了拍男孩的肩膀,转身走出舱房。
井上恭彦答应了声,这才缓缓站直身体。
吕祝晶摇摇头,喃喃道:“这么喜欢被人跪喔,好大的架子。”
井上恭彦对眼里有着不谅解的吕祝晶以华语解释:“不是这样的,吕祝晶。在我的国家里,藤原大人家族的地位远远高于我家族的地位,他是贵族,我是平民。我本来就应该尊敬他。而大人也不应该对我特别降贵纡尊,那是不合礼数的。”
可吕祝晶似乎没有听进他的解释,只对他招招手道:“哪,你蹲下来一点。”
井上恭彦依言稍微弯身,直到吕祝晶点点头,与他双眼对视。
突然他伸出手,就着袖子抹着他的额头。“瞧,行这么大的礼,连额头都碰脏了。”井上恭彦微怔住,没有立即答话。当男孩专注地擦拭着他额头上的灰尘时,他的心如花朵一般地绽放了。“吕祝晶,”他露出温柔的微笑。“我想我一定会很喜欢你的国家。”
“那是当然的喽。”男孩理所当然地说:“我唐国是天底下最繁华的泱泱大国,没有人会不喜欢的。”
长安的外国人并不少见,像是东北的新罗、渤海国人;西北的突厥、回纥;西南的吐番……都是长安城常见的访客。只是,像井上恭彦这样搭乘遣唐使海舶的日本使者,在长安的人数尚不算多,起码他还是第一次遇见。
拍拍手,拂去手上灰尘,吕祝晶斜偏着头,看着井上恭彦,良久。
“我听说你们是日本国的使节团,因为海流的关系,跟其它三艘使船分散了……那,你到底多大年纪?”
他的思考模式像兔子一样地乱蹦乱跳呢。
井上恭彦慢慢地掌握到吕祝晶的思考方式,发现他的问题焦点其实只是在问他年龄后,他微笑着回答:“我今年十四岁。”
“十四?!”吕祝晶瞪大双眼。还以为他至少有十六、七岁了,原来只是比他稍长几岁而已。“在这艘船上,你是什么身分?”他拱手回答:“我是一个单纯的留学生。”井上家不是贵族,只是以平民的身分在官府里担任侍臣,为天皇和贵族执事,能有幸得到天皇的允许,加入遣唐的计划,是非常荣幸的。
“你要去长安?”
“对的。”
“……唔。”片刻的沉默。“你家人不会担心你一个人跑这么远吗?”
他想了想、才道:“会啊。可是能被选中参加这次的出使是一件很光荣的事,家人都祝福我。幸运的话,我不仅能到长安见识大唐的繁华,还能将所学带回我的国家,帮助我的国家成长。你也注意到了吧,我们日本国的船师不是很擅长南方海域的航行,而我们不擅长或者有待改进的东西还有很多,我衷心期待能踏上你们的国土,向贵国来请益学习。”
身为大唐子民的吕祝晶虽然也晓得自己的国家十分强盛,每年四方各国入朝的使臣不知道有多少,更不用提经商往来的外国人了。
不过他一直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这还是他第一次亲耳听见一个外国人对自己国家的热切向往,不由得也感染了这种期待的氛围,盼望回到家乡,想看看这些人初见长安时的反应。
“啊。”他欠了欠身。“说起来,我也好几个月没回家了呢。”不知道爹有没有很想他,想到吃不下饭呢。井上恭彦看着个子比他小、外表比他更为稚气的吕祝晶,不禁也好奇询问:“你看起来年纪小小,你经常出海吗?”他在海上看起来似乎很自在习惯。
吕祝晶摇摇头。“这是我第一次出海哩,很巧吧。我随我小舅舅从广州搭海舶上来的,本来我们搭乘的商用海舶要顺道去明州做买卖,但被暴风雨吹偏了航向,所以才遇到你们。”顿了顿,他突然仰首问道:“你猜我几岁?”
他估量着。“八、九岁?”不是很确定。他看起来很小,似乎跟小晶差不多大,而且他也叫作“晶”,真的好巧。似乎在冥冥中有一种命定的力量,注定他这一趟旅程是为了结识这个男孩。
吕祝晶原本开心的脸突然皱起,生动的五官全卯足了劲在抗议。“我都快满十岁啦。”一向很在意年纪呢。
“啊……那还是比我小。”而且快满十岁,其实不就是九岁吗?他觉得自己没猜错呀。有点困惑…
“有意见?”口气转变得有些危险。“不,只是觉得!”这么小的年纪,就跟小晶差不多大而已,应该“看到陆地了!”舱房外的甲板上突然传来一片呼喊与欢呼,打断了两人的闲谈。
井上恭彦和吕祝晶两人心里都为之一惊。航行过生死交关的海上风暴后,对陆地的向往早已不自觉成为内心深切的期待。
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吕祝晶率先拉起井上恭彦的右手,灿笑道:“走,咱们出去瞧瞧。”
井上恭彦早迫不及待想看见陆地。他们在一个多月前从难波津出发,出了日本海后,除了零星几座岛屿外,沿途没有见过大片的陆地。几度漂流海上时,也曾以为他们此行恐将无法顺利抵达长江口,紧绷的心情不曾放松过。
无须催促,井上恭彦跟着刚结识的新朋友匆匆出了舱门,但见海面上风平浪静,阳光灿烂,风暴早已停息,而不远的前方,是一大片苍绿色的大陆。
他们的使船正跟着前方一艘巨大的木造商用海舶顺着海流航行。
为数众多的鸥鸟环绕着两艘大船翔集,纯白的羽翼彷佛上天给予的慰藉。没有当场跪下感谢上苍,是因他正紧紧反握住吕祝晶的手,以镇定住内心激动的自己。
啊,那片延伸到海口的沙洲就是长江口吧?
他们真的顺利抵达大唐了。
感谢住吉大神的护佑,感谢观音佛祖的护佑。
井上恭彦看着船舶顺流驶向江口,难以置信地道:“我们到了!”
虽然他喃喃着倭语,但吕祝晶大致上能明白他的意思。
彷佛也感染到他的激昂,体会着他的心情。作为大唐子民,吕祝聂扯了扯身旁少年的衣袖,要这人转头看他,并在他果然转过身时,微笑道:“欢迎来到我大唐天朝,日本国的井上恭彦。”
强烈的喜悦使他讲不出话来,少年仅是满意地点头。
终于到了啊!井上恭彦不敢置信地看着陆地的方向,直到察觉到自己并非孤单一人,他低下头,发现他的右手正被另一只手紧紧捉住。
彷佛一个小小的锚。要他的心,就此定下。
“恭彦,你的伤不要紧了吗?”当身后传来呼唤时,吕祝晶比井上恭彦更早转过身,看着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后、穿着袈裟的日本僧侣。刚登上这艘日本船时,他就见过这个年轻的僧侣,但并不知道他的身分。
僧侣身边还跟着一个年纪较井上恭彦稍长一些,大约十九、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正一脸和蔼地笑,看着吕祝晶。
将视线从长江口调回甲板上,井上恭彦绽开笑容,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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