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程少仲又纳了洋女人,只知道他车祸身亡。那时只有悲,终日流泪不止,其结果是没有了奶。刚刚出生的小杏圃饿得直哭,喂他羊奶,他觉察出与母奶不同,硬是不吃。喂他米汤,他也不吃。急得程二夫人没办法,才拿出那张照片。本意是让何若菡生程少仲的气,不再哭他,好有奶给孩子吃。谁知,何若菡看了照片虽然哭声小了,可眼泪仍不少流,只是不再光是悲,又有了恨,奶照样还是越来越少。任程少伯给她配了多少催奶药,都不能奏效。因为何若菡本来是有奶的,后来因为伤心才没有了奶,病因不在体内泌奶经络,而在神经系统,程少伯的药都是治身不治心的,所以没有效。
程少伯没办法,就又弹琴。他自从那次上闾阳山,得知自己本年内必有灾难之后,心里便一直压抑,但没和任何人讲,他也曾想到弟弟少仲,因为他们都是同样的八字,也该是同样的命运。现在少仲果然惨遭横祸,这使他对冥冥之中的神秘命运更加深信不疑,便尽可能减少去乡下的往诊,只坚守回春堂坐诊,余暇时间也概不外出,每日躲在房中研读那次从纯阳观带回的大批典籍。这都是师父多年来撰写与批注过的医学经典,有很多只听父亲提过却没有见过。现在师父统统送给了他,让他认真研读明白后,选其精华刊行于世,以广流传。他深深感到了师父的信赖与嘱托,也深深感到自己任重道远,所以,他抱定一个信念:继承父志,谨遵师嘱,献身医学,无怨无悔。但与此同时,从师父与师叔向他泄露天机一事中,也感觉到他们对他的命运充满隐忧,便时时处处更加谨慎。这些天与韩玉茑厮守得更亲密,对一家人也更亲热无比。所以,他现在给何若菡弹琴,感情是相当真挚的、深沉的。因而那琴音也就相当感人至深,特别夜深人静之后,何若菡只要不睡,小杏圃只要哭闹,他都会以琴抚慰。他让韩玉茑对何若菡说:她什么时候重新有奶,他才能去睡安稳觉。这使何若菡深为感动,便不得不时刻注意节哀节怨,尽量保持心理健康,这样一来,眼泪终于渐渐少了,泌奶量也就日益恢复,小杏圃终于不再啼哭不止了。
但是,为了抚慰何若菡,程少伯的琴音每日依然还要响起几次,旋律通常也都是欢快、热烈的。从琴音中,何若菡感受到极大的慰藉,她知道这些琴音都是程少伯安慰她的,因为她从韩玉茑嘴里听说程少伯一边弹琴、一边落泪不止。也就是说,这些欢快的旋律,都是程少伯勉强控制着自己的悲怆用泪水浸泡成的。
日子就这样渐渐熬过去了。这期间,镇上也发生了两桩大事:一桩是范沉香收了肖聪甫家的五子茶馆,将还不起他十块大洋的肖天勇母子赶走。
肖天勇的老妈刚刚失去老伴儿,又失去生活出路,一股火儿上吊而死。另一桩是养好腿伤的肖天勇卖掉自己的豆腐房,和范沉香的三姨太马兰花一起远走高飞。范沉香丢不起这个人,索性搬到奉天去开新的神农堂,又在那儿另娶了一房小的。药王庙镇的神农堂、五子茶馆和几百亩药园全交给他的连襟儿韩宝善替他经管。开始时想把这些资产及同业总会会长的头衔通通交给程汉儒或程少伯,可程家坚辞不受,最后,他索性连同这头衔也一并给了韩宝善。
韩宝善举家从新立屯迁来药王庙,既是投奔连襟儿,也是投奔女儿、女婿。韩玉茑的母亲多年一直卧病不起,韩玉茑出嫁这半年,经常有所接济,不再愁柴米油盐,病也日渐好转。这次搬来,已基本康复,每日也来女儿家帮助做些零活儿。韩宝善则每日必来向程汉儒请教药铺与茶馆经营之道,以及药园的生产管理等项,两家走动很是亲密。
这一天,程汉儒让男仆秦诚套了花轱辘木轮车,带了些镇上新杀的猪、牛、羊肉,去了一趟城里,同老亲家何守尉连吃带喝聊了大半天。傍晚回到家里,把程少伯找到上屋,郑重宣布了两件家政大事:一,回春堂歇业关闭,今后老程家除了药园以外,就是置田种地,不再悬壶济世。二,让程少伯收了弟媳何若菡,和韩玉茑不分大小。何若菡比韩玉茑大一岁,就是姐姐,韩玉茑就是妹妹。这事儿他已经和何、韩两家老人商量过了,都理解程家不让媳妇改嫁外人的想法。现在,就看少伯你自己的意思了,要是乐意,马上就和何若菡把话讲明,料她也不会有什么说道。
程少伯闻言,沉吟半晌。师父苦杏道人泄露天机之事他没对叔父讲过,他也不知智远长老对叔父讲了“罢医归田自平安”的话,如果从眼前避灾出发,罢医归田他是同意的,可以借此机会,认真研读师父所赠的种种典籍与著述。但从继承祖业看,“罢医”二字他是不能认可的,这不光是为了父亲未竟的事业,也是为了师父的深切期望与嘱托。至于收了何若菡的事,此前程少伯已经想过了。
平心说,在他心中范小堇与韩玉茑都不如何若菡,当初,他本以为会娶何若菡的,可不知怎么搞的,就让他娶了范小堇,让程少仲娶了何若菡,这让他很失望,但却无能为力。所以他婚后才没有激情,他后来觉得对不住范小堇也有这个因素。
少仲噩耗传来后,他悲痛之余,也想过何若菡的后路问题,当时就打算等机会成熟,和叔父、婶母商量收了何若菡,不让她再改嫁外姓人。现在叔父所言,正合其意,便表示说,收娶何若菡之事但凭叔父做主,只是要等弟弟七七忌日过后,方好合房,不宜操之过急。
程汉儒自然点头称是。程少伯又说,罢医之事,怕难从叔父之命,因这是祖传德业,也是父亲的最大遗愿,但可以尽量减少往诊,以求安全。程汉儒一时说服不了程少伯也只好让步,嘱他多加注意,保重自己,因程门只靠他一人单传了。后来又把话题拉回到婚事上,说还应与韩玉茑和何若菡本人商量商量。
二人话音未落,韩玉茑便推门而入,笑嘻嘻地说:“和我不用商量,我同意让若菡姐做大,我做小,我们姐俩有缘分,没说道。若菡姐我已经替你们商量好了,她也不乐意离开咱老程家,更舍不得离开小杏圃,所以她也点头儿乐意了。”
三
农历二月二十九清明节,正值小杏圃满月之日,程汉儒趁亲家何暮桥和韩宝善都来祝贺之机,便将程少伯与何若菡的喜事也一并办了。由于这件喜事有丧事在内,又是自家儿媳改嫁自家儿子,人不出院儿,也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以免引起议论纷纷,就一切从简。自家人与近亲家族到场祝贺一番,喝顿喜酒兼孩子满月酒,便各自散去。
后来,程少伯曾把自己三次洞房的心情做了比较,自认为第三次入洞房的心情比前两次更激动。当时,他先和韩玉茑商量好,让她前半夜把小杏圃抱到东厢房去睡,半夜孩子醒来后再送回西厢房来。所以,韩玉茑把吃饱了奶睡熟了的小杏圃抱走后,他便迫不及待地把何若菡搂进了怀里,狠狠地亲吻起来。何若菡想与他说什么,他紧紧地吻着她的嘴,不让她说出来。他当时的心情是,什么都不要说,说什么都不如紧紧拥抱更好。何若菡是善解人意的女子,她明白了程少伯的意思后,便什么也不说了,只用全部温柔去迎合程少伯。她从心理上对这位大哥的羞怯一时虽然还调整不过来,但想到“丈夫”两个字她就又有了激情。是的,这个男人现在已经是自己的丈夫了,不必再像以往那样羞羞答答,应该像当初对程少仲一样,全身心投入到他的怀抱,做一回名副其实的人妻。于是,她便在瞬间之内,找到了人妻的感觉。
两人的衣服在急匆匆中脱得一干二净。对于当时的程少伯来说,心绪是清晰的——原本就属于自己的,后来却莫名其妙地属于了弟弟,让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心理不平衡。现在,这属于自己的又重新回到自己的怀抱,当然,是因为弟弟的不幸。那么,由于弟弟的不幸而重新获得的幸福是否就不能理直气壮地享受呢?他认为不。因为弟弟的不幸是无法改变的,既然已经发生,就应该处理好。怎样处理好?就是要接过弟弟的责任和义务,安顿好他的妻儿。他的妻儿现在最亲近的人就是他这位哥哥。所以,他从哪方面考虑都应该收了弟妇及孩子,这是很合乎情理的,也是应该理直气壮去做的。不过,像初婚那次的父亲之死一样,他的喜事多少有些让人别扭的地方。他自认这是命中注定的,他无法抗拒,便也只有顺应。人类不就是在这种悲欢离合的混合作用中世世代代生生不息的吗?
对于何若菡来说,心绪似乎比较单纯些。她觉得与程少仲新婚不久便开始了被欺骗、被遗弃的苦熬日子,现在,负心人遭到老天报应。她为他伤心过了,然后就改嫁了。她心里不欠程少仲什么,只觉得程少仲有负于她,但人已经死了,再计较这些有什么意义?她现在只想忘掉那个负心人,后半生好好跟定这个好心人——一年来的亲眼所见,证明了这对孪生兄弟中的老大是个仁慈、善良的好心人。她当初若有时间选择的话,也会选择这个令她有安全感的厚道人的。
人间的痛苦千差万别,但新婚的幸福是大同小异的。
何若菡的心绪一经调整到位,她就不再扭扭捏捏,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把程少伯抱得紧些,再紧些。她好像孤独的夜行者,经过长时间寂寞而又黑暗的梦魇旅行后,骤然摆脱噩梦,终于投入了亲人的怀抱,再也不想松开自己的手。她怀中紧紧抱住的不止是个正激情澎湃的男人,更是她此生此世再也不能失去的至宝。有了这至宝,她才能拥有幸福、拥有欢乐、拥有做人的动力与充实的生命,反之她的生命只能是个空壳。所以,此刻她必须抱紧再抱紧这个至宝。她觉得自己的每根神经都在战栗、每个细胞都在膨胀,一种压抑太久了的欲望倏然醒来,像潮水涨满大海一样涨满她身体的每个角落,使她亢奋、使她昏昏然、使她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