湍而来的长河之水,右白虎——鼓楼大街南北贯通的皇皇官道,前朱雀——北海与三海地区的满眼葱茏碧树,后玄武——景山东西走向的山体屏障与依托——的大定数,便与程少伯一起暗里选中两个相邻的大四合院。所以选中这两个四合院,是因为这两个院里都有栽植多年的杏树,正是中医人家的标志宝物。之后,便把所选中的房产与赵秉钧家的大管家郑应凯言明,由他出面派人与房主斡旋。其时,赵秉钧因杀害宋教仁案已从总理大臣贬任直隶总督,虽然降职,余威不减,府上佣人依然狐假虎威、横行无忌。不几日,便为范、程两家写下了买卖契约,一次性付过了房款,不久,便搬进了修葺一新的新宅。
依山临湖而居,视野开阔,风景宜人。推开门满眼湖光潋滟,波影粼粼。坐在自家门洞里,便可看紫燕剪柳,碧荷摇风。乐得程汉儒夫妇与何若菡、韩玉茑、柳含烟等人喜笑颜开。加之改换环境所带来的新鲜感,一时间,川岛太郎所造成的惊吓阴影,尽都散去。程、范两家人人心里溢满阳光,并写信告知程少仲家里这一迁徙。
为了庆祝乔迁之喜,也为了感谢郑大总管的鼎力斡旋与通仁堂老板顾九芝到京后的百般照应,范沉香与程少伯特别在前门的月盛斋大摆宴席,以其文火焖烧九个多钟头的美味羊肉大宴嘉宾。
席间,遵照郑应凯的嘱咐,只字未提日本人的事,更不提鸦片的事,只道搬来北平是想发展成药加工与拓展销售渠道。
众人便七嘴八舌出谋划策,建议范、程两家像杭州胡雪岩那样,搞个北方的胡庆余堂。有人还毛遂自荐,愿为此效犬马之劳。最后,郑应凯和顾九芝让范沉香翁婿二人再斟酌一下大家的意见,不忙敲定,反正家已搬进北平,日子长着呢。
那天当晚,范沉香与程家叔侄一起商量到深夜,程汉儒与程少伯一致认为:范沉香有国燕雄和川岛两边的人命干系,不宜出头露面,应该隐姓埋名,连神农堂的字号也不再用,要再搞药铺,就用程家的回春堂老字号,平时,对生人则化名陈祥——即沉香的谐音,不再称范沉香。
开始,范沉香认为用不着小题大做,国燕雄和两个随员他都扔到药园的井里了,又拆石填井埋了个结实。三匹马每匹屁股上都刺了一刀,咆哮着落荒而去。川岛已被赵义卓撂倒在地,在日本人那里,恐怕账都记在了赵义卓的绺子上。而赵义卓并非国燕雄之流,是不会出卖他这个把兄弟的,所以用不着担心。后来,程汉儒指出赵秉钧与日本人关系密切,一旦得知蛛丝马迹,就不得了。郑大管家毕竟是一个下人,到时候,怕受牵连,难保不下软蛋……最后,范沉香终于同意了程家叔侄的意见,他给自己制定了个双管齐下的发展计划,一方面,他以陈祥的名义加盟顾九芝的通仁堂,这就挤进了中国最知名的药行业老字号,让神农堂独有的产品优势通过通仁堂继续发展。同时,他和程家叔侄再单独合作开一家药铺,取名鹤年堂,以便进一步发挥程少伯妙方无穷的优势,还有他满腹开发新药的高招儿。两方面各有千秋,可谓珠联璧合。而且,都不需要他自己出头露面去领衔经营,也符合了他隐姓埋名的权宜之计。程少伯那边则只管出方,不管坐堂,他要潜下心来,读书深造,整理父亲的遗著,撰写《回春堂精要》等等。鹤年堂由程汉儒挂名经营,范沉香暗中帮衬,而日常事务则一律聘人操持,这样,谁都不累,又谁都超脱,皆大欢喜。
不久,一家全新的中药铺在鼓楼大街道东挂匾开业。匾额上“鹤年堂”三字笔力遒劲,墨色酣畅,乃当时直隶名将冯国璋将军的墨宝,是郑大管家求冯府管家讨来的。京华大地,知书者众,见此名人匾额,无不驻足,也便知了这家新药铺的根基。一时间,鹤年堂生意很是兴隆。两年后,冯国璋当选副总统,接着,袁世凯病故,冯国璋又代理大总统,“鹤年堂”的匾额便成为全国独一无二的由大总统题写的药铺匾额,很是显赫了一回。殊不知,程家叔侄与范沉香根本就不为这位冯氏大人物所知,只是看在八品老山参的谢礼上,随意戏墨,笔走龙蛇罢了。当然,郑大管家所以管此闲事,也是看在范沉香孝敬他的鸦片成色出众、价值不菲的面子上。同时,也为显示自己的主子贬了职,可他的本事依然了得,在京城呼风唤雨还有很高的道行。这就活该鹤年堂运气好,连续得到冯国璋几年的“佛”光笼罩,直到一九一八年他老人家被皖系军阀段祺瑞胁迫下台。可那以后许多年,依然有人认为鹤年堂乃是冯国璋家里人开的。范沉香觉得这里有文章可做,就又在前门大街、哈德门大街、磁器口、菜市口、天桥和东四牌楼、西四牌楼等地陆续办起七家分号,与鼓楼大街的老店正是八和之数。为了不让同业人士得红眼病,他每店都给通仁堂老板顾九芝送了干股,让他挂名儿,大家听了顾九芝的名字,也就无话可说。如此一来,鹤年堂声名鹊起,很快与通仁堂平分秋色。范沉香也很快成为通仁堂除顾九芝以外的第二大股东,离北方药王的地位仅是一步之遥了。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赵秉钧杀害宋教仁一案引起全社会不满,要求袁世凯严惩凶手。由于此事系袁授意赵秉钧所为,他怕赵秉钧泄密,便派人毒死了他。赵秉钧一死,郑应凯也成了丧家之犬,竟趁机私卷了赵家的巨额资财,逃之夭夭,再无音讯。范沉香也从此失去个地面上的依傍。当然,这于范沉香也并无大碍,因为此时他在北平已完全站稳了脚跟,再说,活到他这个岁数,人生沉浮故事,早已见惯不惊。在那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年代,轮流坐庄的事儿屡见不鲜,值不得大惊小怪。他只是又费了些周折,把鸦片生意统统移花接木给冯国璋的大管家贺子乾,其余日常百事,一切照旧。他把鸦片生意合作者从郑应凯转换为贺子乾的过程中,悟出个道理:只要有利可图,大管家们都会合作。而且,对老百姓而言,越是犯禁的事儿,对他们就越有诱惑力。该杀该剐的大罪犯,都出在大官们身边。因为他们太了解那些制定王法的人。所以,一个比一个不把王法当回事儿。范沉香据此打定主意,今后他就瞄准这些大官们的管家交朋友,有一批这样的朋友,就可以呼风唤雨,无往不胜!
二
一进冬月,柳含烟产下一子,范沉香踌躇满志之时,给儿子起了个名字,叫药圣。意思是他这辈子争取当上药王,希望儿子比老子更发达,超凡入圣。
转年,韩玉茑也产下一子,程汉儒给起名儿杏元。入秋,何若菡又生一女,程少伯给起名儿杏英,几乎同时,美国的索菲娅也生一子,程汉儒闻讯大喜,给起名儿杏陵,这样,加上已牙牙学语的杏圃,程汉儒膝下的隔辈传人已是三男一女,眼看程门人丁又兴旺起来,老夫妇喜不自胜,个个视为掌上明珠,一一请了乳娘精心抚养。
转眼便过了三年。
这期间,为了皇帝梦,袁世凯一命呜呼,黎元洪、段祺瑞、张勋乃至清逊位皇帝宣统先后登台表演,想一统天下,都未成功,一九一七年八月一日,冯国璋出任了代总统。
贺子乾对范沉香说:“中国这些带兵的人里,惦记当大总统的人少说也有一打儿,可偏偏谁都当不上,只该我们家老爷来当,你说这叫什么?命!我家老爷就他妈有这个命!我贺子乾也他妈命里该着当这个中国第一人家的大总管!谁敢不服气?姥姥!”
范沉香由衷地服气,他也信命。肖聪甫就是穷命,没钱还好一点儿,有了钱就得丧命,这是命中注定不能有钱。国家父子也是命中注定要遭横死,所以,非把坏事做绝不可,不然就不能消停。当然,女儿小堇也是命中注定无缘享受程家的福分,倒让韩玉茑后来居上。最有说服力的还是他自己——程少伯替他出方,顾九芝替他卖药,赵义卓替他种鸦片,柳含烟替他生儿子……整个世界的人都给他这未来的北方药王效力,这是什么?是他的福分!是他福大、命大,不是连枪子儿都绕着他飞?贺子乾说得对,谁敢不服气?姥姥!
范沉香便活得挺滋润,他对程汉儒说:“不管谁上台,谁下台,咱发咱的财!”
当然,不光发财,他还抓紧时间让柳含烟又给他生了个双胞胎。这双胞胎是龙凤胎,一男一女,乐得他眉开眼笑,索性又起名儿药佛、药仙。与药圣一起,三个孩子,三名乳娘,再加上做饭的女仆,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双胞胎过满月这天,范沉香又在全聚德烤鸭店大摆宴席。除了通仁堂和鹤年堂的伙计们,把北平所有药铺的老板也都请了来,好好地庆祝了一番。席间,又给双胞胎认了顾九芝做干爹。这样一来,到宴者便都品出了滋味,看透了这个陈祥老板与顾药王穿的乃是一条连裆裤,心里都有了底数,这就进一步巩固了范沉香北方第二的权威地位。
事后,范沉香又利用此次盛宴的余温,串联了几家较大的药铺,如天一堂、百草堂、千金堂、万寿堂等等,鼓动他们联名发起恢复改组原来名存实亡了的北平药业公会。这些药铺的老板多是势利之徒,不愿听命他人,却又怕被孤立在公会之外,便纷纷攀附应诺。不久,北平药业公会便宣告重新改组,顾九芝当选会长,范沉香当选副会长兼干事长,掌握了药业公会的操纵大权。
药业公会重新活动后,范沉香首先以调剂余缺的名义,把自家生产的成药,在全城各药铺大量铺开,使所有药铺都变成鹤年堂产品的经销点,鹤年堂成药销售一下子翻了几番。由于这些成药属独家产品,又给经销者留下不薄的利润空间,经销的药铺也获利不菲,便都乐于长期合作,使鹤年堂的势力范围迅速扩张到北平全城及附近州县。同时,他还利用互换存货的名义,掌握了各家品种余缺信息,暗中指使亲信药铺囤积居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