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已经渐渐地热起来了。”伯言若有所思地仰了仰头,“我听说刘备为了汲水方便,已将绝大多数营寨傍溪依山而建。”
说实话刘备是有点老糊涂了。
我依稀记得,史载即令并不以军事谋略见长的曹丕听说刘备以这种长蛇式营寨铺陈开他的十六万大军,也哑然失笑地说,刘备是个不懂军事的统帅。延伸七百里的营寨可以拒敌吗?在树林、洼地这种前无进取之路后无退却之地的绝处扎营,还能妄想胜利吗?
“刘备并不是初次上阵哪,”伯言在营中低着头踱了几步,“他何至于将大军置于这种死地呢?”
我说陆大人你不要再问那么多为什么了。如果你认为时机来了,就快点抓住它,万一它又溜走了,那么陆大人你岂不是犯下大错了?更何况,刘备他是个陈旧的经验主义者,他不喜欢读书也未必认得几个字 《孙子兵法》之类他一定没有读过,所以陆大人你所认为很愚蠢的错误刘备会犯是不足为奇的,他必然是因为考虑到缺水和纳凉问题才傻乎乎地摆下这种蠢才阵势,陆大人你要抓紧要抓紧呀,刘备他可分不清什么死地活地半死不活地……
我的嘴皮像炒豆子一样地快速运行,并且发现伯言的神色由起初的凝重缓缓地向啼笑皆非转化———
“明鹏,你再说下去就一无是处,连想说什么都分不清了吧。”伯言抚抚眉,又道,“小试牛刀吧,我想。”
6。 若从这样疾驰的马背上滑落,我会被马的后蹄踢死的———
我穿着沉重的铠甲伏在一匹受惊的烈马上!
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只为皮鞭和马刺惊吓了的生物在疯狂地乱跑,我除了紧紧地抱住它粗壮的脖子外真的不知该怎么办!
铠甲的笨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是我第一次领略铁的铠甲的滋味!它那样的重,使我觉得自己不是穿了套可以保护我的 “外衣”,而是背着个钢铁大胖子,伏在起伏的马背上!马在我的身子下面——— 惊了!或者是在——— 发怒!
这匹马在静谧时背部曲线矫健流畅,像晨雾中远处的黛色山脉,我走近它时它还 很温顺地看了我一眼。你要知道马是有灵性的,尤其是它美丽的眼神,它似乎是在竭尽所能地表示它对我的友好态度,所以我才停下来,努力地调停呼吸去欣赏它——— 调停呼吸是因为我那银光闪闪中透着霉点的铠甲,那群 “小组长”级的低级军官们簇拥着给我挑了这一套,他们说这套又小巧又轻便韩侍郎你穿上一定威风凛凛八面神气。我立即地心动了——— 真的,来三世纪这么久了我连铠甲都没有穿过,我怎么能不穿铠甲呢!可那套铁家伙一上身我就觉得不对劲了,怎么会这么重呢,铠甲原来都这样重得可以将你压趴下吗?“咚”,头盔大了一点,罩下来遮住了我的眼,我说头盔就算了吧,但他们又七手八脚地替我将头盔扶正了说没有头盔怎么行呢?!韩侍郎你要披挂整齐才真个儿英姿飒爽是个男人嘛!说得也是,只能勉为其难地挺直我并不坚强的脖子——— 不用化妆我都可以去演那个顶着铜盆当头盔的堂?吉诃德了。然而马却比他的要好得多,马实在是好马。
他们说这马性子烈,从来没有人骑它。
“怎么可能呢,它的样子很和煦的啊。”我迟疑着说。“韩侍郎敢骑上去试一试么?”
我再一次定睛瞅那马,它的眼睛好像还是在欢迎我;我摸摸它的头,它也只是轻轻地嘶鸣了一声,似乎是调皮的孩子因为得到长辈的夸奖而有点腼腆了;我抓起草料来喂它时,它吃完了还很温柔地舐我的手心。
“这马好像很喜欢韩侍郎嘛。”
“说不定韩侍郎可以驯服它哟。”
“韩侍郎试一试又何妨呢。”我真的决定试一试了,结果——— 我只能抱住它的脖子任由它乱跑!它本来是很温良的,它的受惊是因为他们用鞭子抽它!那浸过水的坚韧的鞭子抽下去时,不是为了驱使它跑起来,而是为了伤害它!他们虐待它,它一定是痛了!
我的身下,有一个受伤受惊的发怒的生灵!
马蹄着地的 “哒哒”声像在我身边鸣响的轰雷阵阵;马的跃动则要将我的五脏六腑颠得片片俱碎。然而更可怕的是恐惧,我是个怕死的人,我怕我会死的!忍耐不住的惊惧化作了猛然爆发的来势汹汹的呛咳声;风肆无忌惮地往口里灌,像冬日里被灌进整桶整桶的冰水,将我的全身都冻得冷硬。四肢在渐渐软下去,我要抓不住了,抓不住了!若从这样疾驰的马背上滑落,我会被马的后蹄踢死———
楚月,楚月他为什么没有来!他方才看见了我的,我也看见了他,我甚至看到他眼里闪过的一丝错愕,他是牵着马的!他为什么还没有来,他应该会来救我的啊,为什么还没有……
他们在报复我,还是在捉弄我呢?!
剧烈的风使我流泪!我仅仅是在流泪而绝不是在哭!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妈的这样对我!
是了,昨日伯言命人试攻了刘备一个营寨,结果大败而归。战前诸多将军都认为刘备加强了守备,此时攻击无法取胜;但伯言坚持刘备已疲惫沮丧锐气尽丧,执意要试攻一次。
——— 结果是败了,的确败了。
从将军到士卒都说他们的大都督是个不把人命当命的笨蛋!说伯言只会赶着士兵去送死。而更多的人,相信那个举止怪异对谁都很 “暧昧”的韩晴是陆大都督最亲近的“狗头军师”——— 是韩晴赶着士兵去送死的!
——— 不是这样的!没有勇敢的试攻怎么能了解到敌军详尽确实的地形呢,若不身临其境怎么能有效地探察出敌人的破绽呢,牛刀都不愿小试的话怎么能剖解全牛!难道真要一直僵持下去等到蜀军自退?可能吗?伯言应该早已想好了一个可行的计策,这次试攻使他确信他的计划是可行的!伯言,伯言,你当然会成功,你会成功!
我想目睹你的成功!
但是我的手正在下滑,我没法子使它再一次抓紧……马鬓……如果我真的就这样死去,会不会很滑稽?他妈的实在是太滑稽了,可以让后世写史的人把大牙笑掉!
……
“把手给我,快,把手给我!”是楚月,楚月终于来了么?楚月的确来了,但那声音绝不是楚月能够发出的 楚月尖叫着的是另一个锐利得如铁器划破玻璃的声音———
“你不能那样,你不能!危险,你不能!”
我没有能力把手伸出去,但是我看到了另一双手,我很熟悉的一双相当温暖的手——— 这双手执过银的酒盏,金的佩剑拨过五弦琴,抚过七尺筝这双手曾拭干我眼梢的泪,喂过我难咽的苦药,拾起过被我蹬掉的棉被——— 这双多少次揽定我的肩的手,又一次揽定了我的肩,那不能再熟悉的温暖的体温又一次传递到我的体内,它透过厚厚的铠甲也能这样清晰地令我感觉到么?
伯言骑在疾驰的另一匹骏马上,斜着身子向我伸来了两只手臂,两只手臂!他用双腿夹住马肚子以维持他的平衡,那无限坚定的臂同样坚定地揽定、抱紧了我的肩——— 斜着身子,伸出手来给我一个世界!
“大都督,你不能那样!危险的,你不能!”在尖锐的呼喊中,我听见了一个很平静,平静得可以平息滚动着的岩浆的极富磁力的声音——— “你别怕”。他说得很轻,轻得像一羽在春日暖风中融化的晶莹冰雪,他说着这话时我感到自己已伏在了他的胸前。
我不怕!在他大地般的怀里,还有什么可怕的?!即使面对的是地狱的台阶,我也绝对不会怕。真的!只要和他在一起……和他……
坐在军帐中,我的脸惨白,伯言的脸也惨白。其实近来他过于劳累,脸色一直不好,只是今日尤其明显罢了。
“他们太过分了,那是重甲,你也不想想,重型的你怎么穿得起!他们太过分了。”伯言咬着唇,“还有你,楚月,你为什么竟不帮帮韩侍郎?”
楚月如他一样咬住下唇,说:“陆大都督,我是你的侍卫,你的!”
“你——— ”伯言的身子箭一样绷直之后又急迅地松弛下去,说,“你先出去吧,楚月。”
楚月僵得树枝一样移了出去,他的膝盖都没有怎样地弯曲。
“陆大人别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我揉着头发一笑,“都是我自己不小心,劳陆大人费神了。”
“我好担心,方才我……我的手冰凉,我真的是……怕……”伯言撑住额,一任汗水顺着脸颊淌下,“那群家伙,该死!”
“陆大人,这是我的过失,你请不要……”
“你知道这件事不能查办,是不是?你怕闹大了可能使我军陷入更加的骚动中,对么?”伯言突然紧紧地揽住我的肩,“所以就委屈自己?”
“陆大人,我不是好好的么?谈什么委屈。”我低声道。
“……谢谢你,明鹏,谢谢。”伯言在一阵沉吟之后,轻轻地放开我,加上一句,“还有,不要独自出去了,别离开我……”
“唔。”
“陆大人已经想出破敌之策了么?”我问,于良久的无言之后。
伯言点点头,笑道:“每人一束茅草就可以了,火攻。”
说得平淡且轻巧。
7。 所有的勇敢无畏都成为空洞的面具了么?每分钟都有新鲜的血液流淌出来, 滋润着干燥的土地。
夜已深沉,格外的静谧。战争的气味被掩盖在夜的寂静与安详中,恰似裹在厚厚云层里的霹雳,令我尤为不安起来。我抬眼看了看伯言,没有火把,看不分明他的脸。
我只知道他像根高傲的修竹一样挺立着,仿佛在微笑。
伯言忽然侧了侧身,这动作像竹在微风中晃动,似乎是对我说了句什么。于是我问:“陆大人,你说什么?” 他的身子又斜过来,这回听清了,他说的是:
——— 这地方可以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陆大人,已经有点寒气了。”我说。
“你冷么?火烧起来你就不会冷了。”
我听到他的披风在夜风中“啪啦啦”地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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