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他干什么好像都有极好的性子,也好像一直在笑着。我尤其喜欢看他与孔明站在一处,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可以想象出太平日子里他们结伴而行,抚琴高台的神情——— 那会是一道绝佳的景致,可以使任何人都愿意加入到其中的景致。
游尘对我说伯言这人看来很好,他与丞相站在一处都不逊色,完全成就了自己卓然的风神,用个媚俗的比喻叫,叫什么双子星座。
这时候我就暂时地抛开沉重,冲她一眨眼说这叫双峰并立。
明天就要回吴地了,今夜的月色极好。有月的夜,诗人不会孤单,因为有月亮、他的影子和他相伴着饮酒。谪仙将这种挥洒飘逸的多情寄于翰墨飘香中,他跌跌撞撞,醉而复醉地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我说我不是诗人,我也没有酒。
我说我只是个女孩,我只有沉在心里倒不出来的一壶泪。我问月可愿与我分享 我的泪不甜,它是苦的涩的,你可愿意与我一醉明日会发生些什么事呢?会有战争。我无从预料战争的结局,但我知道那是我最爱的两个男人,他们要兵戈相见了。
战争通常预示着死亡,我不要他们这样,但无力的我根本无法阻止。
我问月,我该怎么办呢?
月便用哀伤的光辉流水一样拥住我,很谐和很柔软,她问我,你可以选择出你更爱的那一个吗?你更愿意与谁生活下去呢?
我不知道,也许我也不愿知道。这样我会伤害另一个,同时也使自己的情怀变得有些无可名状的逼仄。
“你该去看看伯言”,我似乎听见月柔声对我说。
伯言并没有在营中呆着,我看到他时他在附近的空旷地散步。不远处不熄的火炬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像短短的一条浅黑的小河。见到我他就迎上来,低声道:“你应该早点去歇着的。”
“我不想睡,况且又不晚。”
“你穿得这样少,小心着了凉。今夜很寒,你要注意保重自己。”伯言低低地笑着,“我看你好像真的瘦了,孔明的训练成果?”
看着他的笑容,我忽然地记起自己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近地看过他了。他早就在我心中留了一个灿烂的影,听凭岁月流逝也不会变得黯淡;但真正的他就这样随意恬然地站在我面前时,那无比辉煌的影却一下子逊色下去。影是闪闪的白银,他就是烁烁的白金,这个比喻庸俗而低劣——— 对于高贵的他来说。
我避开伯言的提问说陆大人我有一点担心。
“你在替我担心?”他伸了手似乎又要去摸他的眉尖了,但立时生硬地停在半空,“还是……替他呢?”
我不想欺骗他所以我说也许是在替他们两个。
“替我你就完全不必了。”他笑得亲切而柔和,好像有无穷的包容力,可以将你完整地圈在他的怀中,“因为我不会输。明鹏,你知道我习惯做一个赢家,你与我在一起,可知道我输过?”
他没有,他从来都是被笼在胜利之中,光彩万分,实实在在一个偶像化的英雄。“完美”是一个适合他的词,我想。
“如果你是在替他担心……”伯言还在笑,但那笑容中已掺合进少许的无奈和萧索,“明鹏,有些事情,你不用想瞒我。他,你很喜欢他吗?”
我无言,我从来都不愿做一个欺骗自己的小丑,往日的我只是在回避。现在我好像不能再回避下去了,所以我说我是真的喜欢他。
“你已经不再适合做一个男孩子了,明鹏,你不适合穿这套繁冗的官服,戴这样的冠,”伯言猛地说,“我不能让你再这样子折腾下去。”
这句话是如此出乎我的意料,使我不禁猛然觉得一种异常的情愫冲涌。伯言说,他不再允许我做一个侍郎啦?他的意思,他要,终于要揭露我的身分——— 让我,让我恢复成一个女孩子……是吗?!
“为什么,陆大人,我想拥有一份属于我自己的事业,陆大人”我大声地申辩着。不,我不要做一个平凡的女人,在这样的三世纪,只能在闺房中的女人!我不要尝试那些普遍的不幸,即使是当孙阑夫人那样一个高贵的女人,我也不!
“陆大人,你不能这样,我可以为陛下效力,可以为陆大人你……”伯言打断我,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拥住我的肩,用这样一个动作轻而易举地使我缄了口。我闻到他身上浅浅而又香郁的桂花味儿,它配合着他沉静优雅的男人气息,竟也那般和谐。
“明鹏,我其实是为你好。你不觉得事业对你而言,已成为一种不愿承认的负担了吗?你怎么会不厌倦它呢?有了‘吴国侍郎’这样一副重担,你即使爱刘羽,你能够没 有顾忌地去爱他吗?而就我来说,我从来没有否认过你的能力,只是……有时我也会疑惑,你喜欢我,究竟是因为我是陆大人呢?还是因为我是伯言?”
我仰起头来看他的眼睛,月光在他清澈而明亮的眸里流动,他浑身都洋溢了一种雅致的笑意,随和得如同今夜的月色。
“陆大人,我爱你,从来不是因为你是上大将军,大都督,镇西将军什么的,我只是喜欢你。”我说。我还说也许我从见他第一面起就喜欢上他了。
伯言抬了手,极是小心地捏住我的下巴,将它轻轻地抬了抬,我的眼与他的眼,距得这般近,近得可以参透彼此的心情。他的声音似乎只有在幻想的梦境中才能听见,他说:“你说得太含糊了,喜欢,还是爱我?”
“爱。”我舐了舐唇,又重复一次,“爱。”
“那么不要叫我陆大人,叫我伯言,你从来没有叫过我伯言。”
“我没有资格,陆大人,我……我不敢。”
“我说你有资格你就有,我想听你这样叫我。你,试试看啊。”他的眸里盛了一派风流,让人只想永远地睡在他的眼里,即便放弃所有。
我唇齿僵硬,抿了抿干燥的唇,又问:“可以吗?”
伯言点头,点头时还将眼闭一闭又张开,这个动作充满无言的生动。
“伯言……伯……言?”
“继续下去,”他笑道,“快啊。”
“伯言,伯言……”我没想到早已因为过度的 “吼叫”而沙哑的嗓子,也可以发出这样柔美如泉的声音来。我的上下唇相碰时,就像风儿在吻着玻璃铃铛一样,掠过一阵儿清脆。
他的修美圆润的指还在抬着我的脸尖儿,这时候他的脸俯下来,又停住,缓声问:“可以吗?”
我闭上眼。
伯言的唇挨上我的唇,轻轻地一点,又似乎迟疑着停住,却终于不再深入,他抬起头来,忽然地问:“你能够许诺不离开我吗?”
“你,你请不要……”我喃喃着。
“我不该这样问你,能够享受这许久来你带给我的快乐,我为何要奢求更多呢?”伯言松开拥住我的手臂,他的身形挺拔利索,“明鹏,你是否相信明日我还是会赢?我现在就可以证明给你看。长久以来,我都希望在我的身边,有这样一个女人,她爱我,她为我担心,她渴望我成功,然后与我一起分享成功的快乐。我要她看着我成功,我给她一个最是出色的我,我对她说我的成功有一半要分给她,她会笑得很漂亮。”
“孙阑夫人就是那个人。”我静静地说。
“不,她太尊贵。她无法知道经由奋斗而获得的成功是何其让人兴奋;她远离死亡,所以也不知道能够生存下去是件多么值得珍惜的事情。她太幸运,有许多事她不懂。但,主上既然将她托付给我,我就必须钟爱她、保护她一生。”伯言仰面朝天,“明鹏你可明白?”
我说我早就知道了。我说即使主上不曾托付,孙阑夫人这样地爱你,你也该真正用心去爱她才是。
“你要相信我明日会胜利。”伯言又一次重复。
他用什么证明,而使我相信呢?他用他的剑,他拔出佩剑,说要仗剑一舞。
老实说我蓦地有点担心,这种心绪只诞生于他今夕的多话,他为什么对我说了这么多的话?莫非他有什么预感么?他既然会胜利,他那样的自信又何必一遍一遍强调呢?我没法子再杂乱无章地想下去,因为伯言已将我完全地吸引过去,我的身体和灵魂—— 伯言的动作舒展得那么开阔,那么柔和,月光吻在银剑上,碎成粼粼水波。剑柄在他的手中随着手腕的转动而转动,显得轻盈又随意。是的,他的舞剑并非在表示他的锐利,那剑总是缓缓移动来去,连飞旋的剑光都极是少见。伯言是在告诉我他的平静 只有一个真正将自身与剑融在一处,融成冬雪梅瓣样的男人才能这样挥洒自如地舞着剑——— 这已不是武术,而是艺术!夜风把我的心吹起,吹出胸腔,悬在了他的剑尖,我甘于被熔化在他的剑中,因为我知道了他就是剑,剑就是他。
我一直在等伯言的剑迅猛起来的时候,等那耀眼的圈圈银色将他团团围住,他就在这样的天旋地动,方向不辨中把风驰电掣的凌厉表达出来,然而他终于没有。
缓然闲适地舞动他的剑:翩翩然如舒开羽翼的鹤;欣欣然像波浪渐推的海;施施然是洒脱四处的云;悄悄然似瓣碎香存的梅。当那鹤收了洁白的羽,海面也由于无风而平静,云彩羞涩地拥做一处,白梅凝然地与白雪相融——— 它们在温情满溢地表现了它们最畅爽的魅力之后,他的剑也收了势。
“伯言你真的,一定会赢。”我说。
从他舞剑的神韵可以看出他的指挥若定,看出他的平和与宁静。他自信,他确信自己不会败才能那样“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真的。
“多谢你,明鹏,谢你的信任。”
“但,伯言你能够不杀子悦么?”
此时伯言的眉微微地蹙了蹙,他说他并不是为了我才与子悦交锋的。更多的,他是为了国家的尊严。“再说是他向我下战书的,我当然要全力以赴。”伯言没有再看我,沉思之后才又发问,“他死了,你会很难受?”
“我会。”
“我其实不想使你难受。”
“不要杀他,伯言,如果可能你就不要杀他。”
“你这种说法有点可笑,明鹏。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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