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继蒙恩遣吕惠 卿传圣旨,欲臣且留京师以备顾问。臣窃伏惟渥荷知 遇,诚不忍离左右,既又熟计,论道之官,固非所宜, 且以置之闲地,似为可处。陛下付托,既已得人,推 诚委任,足以助成圣治,臣义难以更留京师以速官谤。 若陛下付臣便郡,臣不敢不勉。至于异时,或赐驱策, 即臣已尝面奏,所不敢辞。
观其乞解机务,疏凡六上,言词哀恻。始蒙允许, 犹复手诏慰留,使居京师以备顾问,眷顾之隆,实无 伦比。而公犹浩然必欲归者,则前后所上札子,盖其 实情。夫以公当国数年间,文事武备,内政外交,百废俱举,以吾侪今日读史,犹觉应接不暇。而公以一 人独膺其繁剧,则精力耗减,实在意中。而处群疑众 谤之中,欲引退以塞哓哓者之口,亦不得已之所为也。 然公不乞之于前数年,而乞之于此日者何也?则以前 此一切新政,草创伊始,一去则非徒虑有动摇而已。 而非躬负责任,亦难冀底于成。至是则大端已举,以 神宗之明主持于上,而继位者能萧规曹随,则九仞之 功,可不亏于一蒉,此公之所以能飘然而去也。而或 谓其以去要君,则是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夫苟 有所求于其君而不获,斯或要之耳。神宗于荆公,言 听计从,固无所待于要,而公亦更何要之有?
(考异九)宋史本传云:郑侠上疏,绘所见流民 扶老携幼困苦之状,为图以献,曰旱由安石所致,去 安石,天必雨。慈圣宣仁二太后流涕谓帝曰:安石乱 天下,帝亦疑之,遂罢为观文殿大学士知江陵府。今 案以此诸札子证之,则与宋史所记,何其适相反耶! 乞解机务之疏凡六上,仅见听许,犹欲强留之京师, 帝果疑安石,乃如是耶!且继相之人为韩绛吕惠卿, 皆安石所荐,帝如因侠及太后之言,乃罢安石,则何 为更用所荐之人耶?是知宋史无一而不妄也。
公既获就闲散,即以其余力,著成三经新义,未 及一年,被召复相,意必当时神宗尝与要约谓再召勿 得辞,然后许之,故其札子屡言异时或赐驱策,所不敢辞,至是不得不应召也。然再相年余,江湖之兴, 愈不可遏,卒复引退,表数上,不见听许,至于敕断 来章,不许陈请,公不得已,复托王冕为之开陈。集 中有与参政王禹玉二书云:某久尸宰事,每念无以塞 责,而比者忧患之余,衰疹浸加,自惟身事,漫不省 察,持此谋国,其能无所旷废,以称主上任用之意乎! 况自春以来,求解职事,至于四五。今则疾病日甚, 必无复任事之理,仰恃契眷,谓宜少敦僚友之谊,曲 为开陈,使得早遂所欲,而不宜迪上见留,以重某逋 慢之罪也。(右其一)
继蒙赐临,传谕圣训,徬徨踌躇,无所容措。某 羁孤无助,遭值大圣,独排众毁,付以宰事,苟利于 国,岂辞麋殒!顾自念行不足以悦众,而怨怒实积于 亲贵之尤;智不足以知人,而险诐常出于交游之厚。 且据势重而任事久,有盈满之忧;意气衰而精力弊, 有旷失之惧。历观前世大臣如此,而不知自弛,乃能 终不累国者,盖未有也。此某所以不敢逃逋慢之诛, 欲及罪戾未积,得优游里闾,为圣时知止不殆之臣。 庶几天下后世,于上拔擢任使,无所讥议。伏惟明公 方佐佑大政,上为朝廷公论,下及僚友私计,谓宜少 垂念虑,特赐敷陈,某既不获通章表,所恃在明公一 言而已。心之精微;书不能传,惟加悯察。(右其二)
公至是盖益衰病,不任繁剧,故八年二月再相,九年春即辞至四五。久之既不得请,乃复乞同僚以助 之。而词意肫肫,皆惧哓废所职,以误国家,而累其 君知人之明。至是而神宗亦知公高蹈远举之志,终不 可回矣,于是以检校太傅依前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 平章事,使持节都督洪州诸军事充镇南节度管内观察 处置使判江宁府,加食邑一千户,食实封四百户,仍 改赐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盖以使相居外,宋代优 礼勋臣之特典也。公屡表辞,不获命。明年,拜集禧 观使,封舒国公。元丰二年复拜左仆射观文殿大学士 换特进,改封荆公,居江宁十年,恩赉存问稠叠,终 神宗之世,行公政策不少变。
(考异十)宋史本传云:安石与吕惠卿相倾,上 颇厌安石所为。及子死,尤悲伤不堪,力请解机务, 上益厌之,罢判江宁府,终神宗世不复召。国史氏曰: 嘻,甚矣宋史之敢于诬安石而并诬神宗也!安石谢事 之本意,具见前所录诸文中,惟兢兢焉以盈满为戒, 以旷失为忧,以累其君知人之明为惧,其于大臣进退 之义,可退无遗憾矣。安石既去,而宠以使相之尊, 封荆封舒为仆射为特进,遣赐汤药存问无虚岁,其谢 表见于本集者盖数十章。其于待去国之臣,亦可谓恩 至义尽矣。况当其第二次之辞职也,自春徂冬,表数上,皆不得请,乃至敕断来章,不许陈诉,至托同僚 为之转圜。试思安石去志之决既若此,欲再起之,其可得乎?曾公亮尝言:上与介甫如一人。神宗亦自言: 自古之君臣,如朕与安石相知绝少。惟其君臣相知甚 深,故不惟知其才,知其德,且知其志。安石之初罢 政也,言异时有所驱策所不敢辞,故一闻召即起应命, 践其言也。至其再罢,则所以报其君者已尽,浩然不 复可挽,神宗深知之矣。故惟恩赐存问,聊酬其勋, 而不复再强之以负责任,此其所以十年不召也。若如 宋史所言,一则曰上亦厌之,再则曰上益厌之,又曰 太后亦尝涕泣宫中也。吾试有以诘之,使安石为相而 帝果厌之也,则径罢黜之可耳。安石岂拥兵自重,而 帝有投鼠忌器之惧者耶?即不然,而曰优礼大臣,养 其廉耻,则于其辞而即听之去可耳。曷为每恳至再三, 犹未之允,且至敕断来章耶?且上既厌之,则安石既 去,新法宜可以速改,上有以慰太后之心而全其孝而 已,亦得以少宽其厌恶之情,何新法行于元丰,十年 如一日耶?夫吕惠卿所创之手实法鬻祠法,惠卿一去 而即罢矣;而安石之法,终神宗世无一废弃,则知曾 公亮所谓上与介甫如一人者,洵不诬矣。窃尝论自古 君臣相与之际,盖难言之矣。萧何与汉高帝并起为吏, 佐帝定天下,功臣位居第一。其后益封置卫,买民田 宅。君有疑于其臣,臣亦致疑于其君,卒下相国廷尉 械击之。唐太宗谓魏徵箴规过失,不可一日离左右。 其薨也,既自制碑文,又许以公主妻其子,乃未数月而踣碑罢婚。求其如神宗之与荆公,咸有一德,二十 年如一日者,振古未尝有也。盖君与臣皆惟知有国, 惟知有民,而不知有其私,而其谋事之识,任事之勇, 皆足以相辅,故能沆瀣一气,始终无间然也。宋之小 人儒,衔安石次骨,所以诋之者无所不用其极,其衔 神宗,盖亦如是矣。然不敢于迳诋神宗也,而又见乎 诋安石之即无异于诋神宗也,于是不得不造为诬词, 而曰上亦厌之,上益厌之。不知上之所以待安石者, 章章在人耳目;上之所以继安石之志而思竟其业者, 亦章章在人耳目。将谁欺?欺天乎?神宗而有知,吾 信其必不瞑于九原也。夫使荆公而果如苏洵所言合王 衍卢杞为一人也,则神宗亦必如杨用修所言合赧亥桓 灵为一人而后可。盖其君相二人,已成一体,功则俱 功,罪则俱罪,贤则俱贤,不肖则俱不肖也。今既欲 共鲧荆公,又不得不尧舜神宗,进退失据,而造为此 矛盾之言,不亦大可哀耶!然固已著之正史,以一手 掩天下目者,千年于兹矣。因知秽史之毒天下,甚于 洪水猛兽也!
《隐居诗话》云:熙宁庚戌冬,王荆公自参知政 事拜相,造门奔贺者相属,公以未谢皆不见,独与余 坐西庑小阁,语次忽取笔书窗曰:霜筠雪竹钟山寺, 投老归欤寄此生。放笔揖余而入。
盖公生平进退大节,其所以自处者,皆定之于夙。彼其禀德高尚,轩轩若云间鹤,人世富贵,视若浮云, 曾不足以芥其胸,而又夙持知命不忧之义,虽以道之 兴废,犹信为不可强致,故当受事之始,即已怀归耕 之志,而后此乃一一践其言,所谓皭然泥而不滓者非 耶!黄山谷题公画像云:予尝熟观其风度,真视富贵 如浮云,不溺于财利酒色,一世之伟人也。象山陆子 云:英特迈往,不屑于流俗声色利达之习,介然无毫 毛得以入于其心,洁白之操,寒于冰霜,公之质也。 又云:公以盖世之英,绝俗之操,山川炳灵,殆不世 有。吾辈生千年后,读公之书,犹穆然想见其为人,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然如秽 史所记,则公乃直一热中利禄之徒,其进也以诡遇, 其退也,乃见疏于其君,而犹汲汲焉思献媚以觊再起。 则夫山谷象山之言,为皆呓语矣。吾于诋新法者,仅 怜其无识耳,犹自可恕。至诋及公之人格者,吾每一 读未尝不发为上指也!
(考异十一)诸杂史如邵氏见闻录之类,记公罢 政后谋再相之事,往往而有,今不屑辨,不屑述也。
公自幼侨寓江宁,故尤乐之,其忆昨诗云:想见江南。
多翠微,归心动荡不可抑。自少已然矣。神宗知 其意,故命以使相判江宁,公遂老焉。罢政后日倘徉 此间,借山水之胜以自娱,如一野人。读其诗词,几不复知为曾造作掀天动地大事业开拓千古者也。呜呼, 欧公所谓无施不可者,至此益信矣!晚年著字说一书, 精心结撰,而颇耽佛老,见道益深云。
元兴元年四月,公薨于江宁。司马温公致吕晦叔 书云:
介甫文章节义,过人处甚多。但性不晓事而喜遂 非,致忠直疏还,谗佞辐辏,败坏百度,以至于此。 今方矫其失革其弊,不幸介甫谢世,反覆之徒,必诋 毁百端。光意以为朝廷宜特加优礼,以振起浮薄之风, 苟有所得,辄以上闻。不识晦叔以为何如?更不烦答 以笔札,□前力言,则全仗晦叔也。
于是敕赠太傅,其文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