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刀持枪,团团将茅厕围住。田野中,正在收割稻子的老百姓,不知出了何事,奔走相告,惊惶万分。细一打听,才知道是“保护漕帅张大人出恭”。笑话就此传了开去,而风鹤之惊为何如,亦就不难想像了。
到得江宁,张之万才知道自魁玉以下,地方大员分成两派,除了孙衣言之外,马新贻的营务处总办候补道袁保庆,亦主严办。袁保庆为袁甲三的胞侄,袁世凯的叔父,对马新贻不仅有知遇之感,事实上平日抓散兵游勇,都由袁保庆下令执行,因而对马新贻的被刺,别有一份歉疚,亟盼能够审出真相,为马新贻报了仇,也略减他的内疚。
除此以外,都主张息事宁人。这一派的主张,最后终于占了上风。
魁玉与梅启照出的主意是,为张汶祥编造一套假口供,说马新贻在浙江巡抚任内,捕治浙东海盗,伏法者多为张汶祥的好友,以张汶祥到宁波开小押当为生,适逢马新贻出告示严禁重利盘剥,查禁小押当,生计顿绝。再则张汶祥之妻背夫潜逃,人虽追回,衣物已为奸夫带走,具呈控告,马新贻认为此是小事,不应烦渎大宪,状子不准。以此种种结怨,乃下手行刺。
这套假口供如此编造,一方面是要隐瞒真相,以免在风声鹤唳、十户九闭的江宁城中,激出大乱;一方面也是希望借此洗刷马新贻的名誉,用心不为不苦,无奈不易为人置信。所以钦差张之万与魁玉会衔的奏折到京,清议大哗,要求另派大臣,严究其事。
于是两宫皇太后召见军机以后,下了一道“明发上谕”:马新贻以总督重臣,突遭此变,案情重大。张汶祥所供挟报各节,即龙启等指使情事,恐尚有不尽不实;若遽照魁玉等所拟,即正典刑,不足以成信谳。前已有旨,令曾国藩于抵任后,会同严讯,务得确情。着再派郑敦谨驰驿前往江南,会同曾国藩将全案人证,详细研鞫,究出实在情形,从严侦办,以伸国法。随带司员,着一并驰驿。
指派郑敦谨是经过慎重考虑的,第一,他是刑部尚书,正好管着这件案子;第二,他是湖南长沙人,由他来主审,湘军不会不服;第三,他跟曾国藩是乡试同年,一向交好,必能和衷共济;第四,也是最要紧的,郑敦谨的刑部尚书,做得响当当名声极好,此案由他手里定谳,必能压服人心。
上谕是十二月初下的,郑敦谨在部里秋审处挑了两名好手,在急景凋年中驰驿南下,到江宁的那天,正逢除夕。其时曾国藩已经接任,把老同年请到总督衙门度岁,开门见山地相告,此案不能认真。因为天津教案刚刚结束,洋人不尽满意。倘或再激出变故,授人以隙,大局堪虞。
另一方面,孙衣言、袁保庆则力主严办。马新贻的胞弟浙江候补知县马新佑,则在年初二那天,带着他的过继给马新贻的儿子毓桢,披麻戴孝,跪在钦差行辕大门前,放声痛哭,求钦差伸冤。在这样左右为难的情况下,郑敦谨听从司员的建议,札委孙衣言、袁保庆会审,用意当然是要他们分担定谳以后的后果。
其时公堂上尚未开审,而舞台上却已作了判决。原来上海丹桂茶园,已排了一出新戏,即名“刺马”,情节完全根据张汶祥初次所供,马新贻如何贪色卖友,再加上许多渲染,绘声绘影,大致后来平江不肖生在《江湖奇侠传》中的描写,即系根据此戏而来。
这就奇怪了!张汶祥的初供,江宁府及上、江两县竟不敢笔录。即或录供,亦是附卷的密件,何能流传在外,资为戏剧材料?同时,两江总督等于主宰东南半壁,起居八座,威势赫赫,即或丹桂茶园主事者及演此新剧的伶人,能以租界暂作庇护,但岂能不顾虑到,一出租界,落入逻卒手中,两江总督杀几个人算不了一回事,而敢冒此大不韪?
于此不难想像,丹桂园排演“刺马”,必然有人在撑腰,大背景是湘军,小背景是漕帮。漕帮即是所谓“清帮”,依照帮中“家法”,只有“扫清码子”——理发匠不能“进门槛”,即被摒于“山门”以外。因为在理论上说,漕帮以反清复明为宗旨,而理发匠当清兵入关剃发令下时,为虎作伥,不剃发者,即时可以斩首示众。旧时的剃头挑子,一面是一张凳子形的小柜,上面坐顾客,柜中置放“吃饭家伙”;一头是一座小行灶,上架面盆,烧着热水,面盆之上是一具小小的旗杆,即为当时斩首示众的遗迹。由于立场的敌对,所以漕帮不纳理发匠。
第一章“刺马”一出(3 )
实际上这是门面话。漕帮当初订立帮规、家法时,颇有高人参预。有许多“秘诀”隐藏不露,漕帮摒拒理发匠的真正原因是,为了保持秘密。因为理发匠执业时,必与顾主谈论新闻,没话找话,罔识忌讳,倘入“门槛”,则将无机密可言。所以找个很正大的理由,彻底排除。“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创立漕帮者对此原则的运用,有些地方真是到了化境。
但漕帮不拒伶人,尤其是江南的“水路班子”,沿一条运河卖艺,与漕帮有密切关系。太湖水师营与漕帮亦同是“靠水吃水”,所以水师营官兵入帮者极多,这样,间接策动“水路班子”,打一出“刺马”的新戏出来,是很容易办到的事。
“刺马”一出,轰动一时,张汶祥顿时变成侠义之士,而马新贻则被描绘得形同禽兽,这是马新贻的家属及其故交旧部最痛心的一件事。
“刺马”这出戏歆动不明内幕的百姓,自无足奇,可怪的是曾经当过安徽巡抚、做过马新贻顶头上司的乔松年,亦竟赋诗,道是“群公章奏分明在,不及歌场独写真”,实不可恕。
此外,以刺马为题材的诗,还多得很。有一首“教场歌”,完全根据湘军借漕帮往来南北所散播的流言写成。诗是不坏,但惟其诗不坏,对马新贻的损害更甚。诗云:“钟山七载无烽火,仪凤城高宵不锁,丝竹东山话谢公,风流自昔惟江左。尚书辛苦选材良,阅武亲临内校场,细柳营门刚下令,华林马射正分行。材官技勇群相角,金鼓声声相闲作。帐下俄惊恶客来,天边瞥见寒星落。千金匕首血花斑,此际恩仇岂等闲,聂政从来无识面,荆轲原自不须还,满城僚属争相讯,刺客从容承鞫问,三尺爰书尚未成,又传阃内红儿殒。岂有琼花璧月吟,门前何苦说韩擒。无情怨杀燕支井,女伴凄凉泪满襟。当日烽烟连皖豫,江头记得潜行处,良人同日窜荆榛,贱妾何羞齐相御。转眼升沉事渺茫,使君玉节耀钱塘,飘零萍梗无家客,也向西湖泛小航。相逢话旧情难遣,蘼芜山下惊重见,恩怨循环一晌间,罗敷枉用多留恋。鸟不高飞亦可哀,浑忘万苦贼中来,谁怜婀娜天涯树,强向侯门苑里栽。侯门深锁春光好,一夜西风吹树倒,歌舞文酣祸变生,呼天一哭天应老。浩荡长干鼓浪声,愁心重叠恨难平,春蚕已死丝仍缚,粉蝶成孤梦未醒。转眼豪华经晓露,六卅一错凭谁铸?北渚新添渺渺愁,西陵误认亭亭树。星使明年日下来,优扬典礼逮泉台;不知年少三河客,底甚沧溟作巨魁?
这首歌行,四句一转韵,为正规的梅村体。全篇重点在“又传阃内红儿殒”,因为谣言中说:马新贻与捻匪投诚的曹二虎结盟,诱曹妻私通,复杀曹二虎。马新贻“死后数日,署中一妾自缢,并未棺殓,密埋于后园中,即曹妻也。”此“红儿”即指所谓“曹妻”。以下即叙马纳“曹妻”为妾的“经过”,直至结尾,“优扬典礼逮泉台”,指次年朝廷准江督及各地士绅请在立功省分建专祠一事,而隐然有惋惜张汶祥之意,诬之甚矣!
郭则《十朝诗乘》载一诗,一韵到底,颇可一读:柳子厚龙城录载:龙城在柳州罗池市,有石刻云:“龙城柳,神所守,驱厉鬼,出匕首,福士氓,制九丑。”凡十八字。同治初年,金陵砥定,儿童竞歌是语,以为兵燹甫平,诵之以驱厉祈福也。迨马端敏遇刺,周彦升谓其应识,因作龙城谣云:“龙城柳,神所守,驱厉鬼,出匕首,匕首出,日无光,柳星正对连天张。两江制府坐堂皇,材官骑将纷趋跄,京口健儿束急装,一手偃抑纛中央,绿营员弁走且僵,兵必露刃剑耀,是日校士门关防,飞鸟不到舆盖旁,戟辕令下如秋霜,铃下肃静旗飘,但闻擂鼓声琅琅,白日照案风动裳,忽然定卒来,濡缕仿佛背有芒,贼刃大府如羊,众手搏贼如虎狼,贼顾而笑神扬扬,诘贼何名张汶祥,朝命严讯贼主张,贼对不对无惧惶。吁嗟乎,世间怪事无不有,龙城柳,出匕首。”
《十朝诗乘》又记:凶犯就获,讯之无确供。或谓马本回族,既贵而叛之,故彼族挟憾以逞;或疑穷交蓄怨,相伺已久,迫而出此,又或谓马掳其妻,遇害某姬亦自缢死。究皆臆测之论。周荇农阁学,初闻流言为赋诗云:“一昔狼星殒石城,扶风恶耗使心惊;虎牙未听呼来歙,犊鼻翻令误马卿;磨刃廿年胎祸水,饮章万口溢冤声。诸公莫作元衡例,斟酌崇祠与易名。”嗣晤勒少仲河督(方),知其说全诬;又赋一诗云:“人事百年真出世,谁知定论死犹无,重臣已被元衡祸,谤语几罹永叔诬,泣到遗民知惠政,荐从贤相识通儒。流言惑听惭非智,况是千秋被史愚。”其时少仲同在江南,所言自堪传信。
周荇农名寿昌,湖南长沙人,久负文名。第一诗惑于流言,故结尾有“斟酌崇祠与易名”的主张,竟欲撤马新贻的祠堂及褫夺“端愍”的谥号。及至由勒方口中得悉真相,自陈“流言惑听惭非智”,为马新贻辩白,以欧阳修与甥女有暧味之诬相比,而感慨盖棺论定之不易。这种勇于改过的修养,很可佩服。李慈铭先与周寿昌交好,后来颇有讥刺,中间又弃旧嫌,而在周死后十余年,忽又批评他的诗不好。三翻四覆,其人品实不如周。
如上所述,勒方能为马新贻辩诬,且足以令周寿昌信服,可知马新贻行事,原本无暧昧之处。乔松年与马新贻在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