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活更不用说。抱钻机他已成为行家里手,论技术他是完全可以超过王世忠的。但他从不那么干,最多是钻得跟王世忠一样,有时还强迫自己少钻那么一点儿。他晓得班副争强好胜,他惧怕他那两只大眼珠子。
不管别人怎么取笑他,他不恼。他与世无争,与人无争,只图自己能干出个样儿来。
他知道,自己这身军装穿得不容易啊!
他出生在沂蒙山区一个偏僻的山庄里。十一岁上,父母先后过世,他成为孤儿,靠一位孤寡的远房婶婶照料,吃着山村的百家饭长大成人。
除了班长彭树奎知道他那个山庄是多么样的穷之外,他不好意思跟班里任何人说。说起来他感到害臊。
在他的记忆里,参军前他没有吃过一块糖。十三岁上,婶婶带他去走表姑家,表姑给了他两块饼干,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好的干粮!他把饼干送到婶婶的嘴上,疼他的婶婶说啥也舍不得吃;他也舍不得吃。开始,他转着圈儿一点一点地咬,慢慢悠悠地尝,当把饼干咬得还有铜钱儿那么大时,才一下填到口里……从表姑家回来三天了,另一块饼干他还没动,他给婶婶留着呢!老人望着懂事的孩子,眼泪搭洒地好歹咬了一丁点儿,不然他永远不肯吃……
像是喝口凉水都能变成身上的肉,地瓜干子菜糊糊,竟养育出一个虎彪彪的壮小伙。一九六七年冬,他满十八岁了,公社来了征兵的,全庄人都张罗让他去参军。
体检,从头验到脚,一丁点儿毛病都没有;政审,查遍祖宗三代,代代都是贫雇农。大壮乐了,婶婶喜了,全庄老少都眉开眼笑。
谁知,在下入伍通知书的前两天,传来了坏消息:大壮这兵当不成了!
婶婶蹀躞着一双小裹脚到公社,哀求公社武装部长:“你们行行好,可怜他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就让他去吧……〃
“名额有限,你让我可怜谁?兵役法上没有照顾孤儿那一款!”武装部长一脸冰霜。
来接兵的彭树奎怀着怜悯之心,三次找那位部长说情,都碰了钉子。
村里明白人清楚,那武装部长是位“雁过拔毛”的主儿,谁想从他手底下去当兵,不给他送点礼,那是门也没有。
穷山庄谁能有钱送礼,孤儿大壮又能拿得出啥来呢!
他惟一的家业,就是父母撇下的那两间破草房。
“砸锅卖铁咱也得让孩子参上军!”庄里的老人们一合计,狠了狠心:“为了孩子有个出路,扒房子!”
村人含泪把那两间房子扒了。到集上卖掉门窗和檩条,买回一条活鲜鲜十八斤重的沂河大鲤鱼,星夜送给了公社武装部长……
第二天,孙大壮接到了入伍通知书!
“孩子,……咱这兵当得不易呀!”临别时,婶婶泪涟涟地嘱咐大壮,“你大字不识一个,到了队伍上,可得下力气……人长力气就是使的,攒在那里也不能当钱花。……还有,跟谁也别碰嘴磨舌,人家说啥咱都忍着,支派咱干啥就干啥……你没见老槐树底下你董大伯家的老三,也是不认个字,可人家在队伍上干了五年,转业到什么油田去了。孩子,好歹你也去吧,这个穷家你千万别回了……”
婶婶的话,大壮一句一句全记住了。他一句一句在落实
陈煜一觉醒来,看看表,说了声:“糟糕!”赶忙起床、穿衣服。大壮又替他多站了一个小时岗。
踏着小路草棵上浓重的露水,他抵近哨位。
“谁?”孙大壮端起枪,喝了一声。
“我,陈煜!”
孙大壮把枪放下了。
陈煜刚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孙大壮把枪往他怀里一塞,径直走了。
“大壮!”
孙大壮站住了,却不回头。
陈煜走过来:“怎么,生我的气了?”
孙大壮低头不放声。
陈煜想起昨晚在琴琴面前介绍大壮是“笨熊猫”时,大壮赌气似的转身走了。他琢磨不出跟谁都没翻过脸的大壮为啥不高兴。他劝道:“大壮,别那么小心眼儿,咱俩不是常开玩笑吗?你走后,琴琴还直说你好呢。”
“好个啥……”孙大壮低声嘟囔道,“以后,你……别再喊俺笨狗熊了……”
“狗熊?”陈煜不解地问。
“在家时婶婶给俺讲过,关东老林里那大狗熊最腻味人了……它夜里窜到苞米地里掰棒子,掰一个扔一个,到天亮怀里只有一个棒子……”孙大壮低声说,“俺再笨,也不会像狗熊一样……”
陈煜恍然大悟。原来大壮把狗熊和熊猫混为一谈了。当他在琴琴那样的女性面前把自己的绰号认为是“笨狗熊”时,他自然会感到羞辱。尊严对人是无比宝贵的,再卑微的人,也是有自尊心的呀!一想到大壮一直承受着他认为是“笨狗熊”的绰号,陈煜心中一阵歉疚。
“大壮呀,狗熊和熊猫,绝对是两码事儿。”陈煜赶忙解释说,“熊猫是温驯、可爱、最讨人喜欢的动物。人们都把它当做美好和善良的象征。世界上这种动物很少,它是咱们的国宝。”
孙大壮抬起了头。
“前两年省城公园运进一只熊猫,满城老少都排队去观望,我也去了。”陈煜津津有味地说:“那熊猫可逗人哩,人们把苹果啦,鸭梨啦,一古脑地投给它,它乐滋滋地瞧着满地苹果和梨,挑了个最大的苹果用两只前爪抱着,站起来走一步啃一口,还笑眯眯地望着人们……待它吃饱了,还仰在地上,用前爪拍打着肚皮儿,可把人们乐死了。大壮,你要见了,也准……”
孙大壮听入迷了。
“对了,抽空我先给你画一张瞧瞧。当然,有机会你要能看到真熊猫,那就更带劲了。”陈煜拍了拍孙大壮的肩,“大壮,好好干,当个团里的标兵师里的代表啥的,像指导员似的,不啥都能见识了……”
“哪敢想那些。”孙大壮叹了口气,“家,俺是回不去了,两间房子全扒啦……像俺这样的,在部队上抱几年钻机,复员时能到胜利油田去就美啦。听说那油田也用钻机,俺当这兵也算赶巧啦!”
“大壮……”陈煜听出大壮把油田的钻机和打坑道的风钻弄混了。但没忍心纠正。看来,任何一个生命的躯体里,都有希冀和企盼呀……大壮那么不顾一切地吃苦、干活,原来为的就是那么一点小小的希望啊!想到这,陈煜忍着心里的酸楚说:“大壮,反正油田上钻井也是力气活,只要身子骨结实,有劲就行。”
“劲俺有,有哇!”孙大壮抬起头望着陈煜,两只眼睛在夜色里闪着亮光,“过几年俺去油田,你看真有希望吗?”
“有!有!”陈煜用力地点着头。
孙大壮兴冲冲地走了……
十二
“渡江第一连”经过历时三天的大学习、大批判,又接受了金杯、宝椅——巨大的关怀之后,掘进荣誉室的“会战”开始了。
“会战”主要体现在口号和声势上。其实,坑道里除了四个宣传队员之外,既未增加人,也未添设备。但是,秦政委亲自部署的这一系列突出政治的措施,确有成效。
阴暗的洞子里好像突然射进明媚的阳光,吹来温柔的吞风……这一切都显现在战士们那一张张愉悦的脸上。
按照指导员殷旭升的安排,四个宣传队员站在上工必经的坑道口上,打着竹板做鼓动。
金杯宝椅放红光,
战士心里亮堂堂。
巨大关怀做动力.
千难万险无阻挡!
不得了!战士们的胸脯老远就挺起来了。肥大的工作服似乎变成了勇士的铠甲,拖拖沓沓的长筒水靴变成了骑士的马靴,风钻、钢钎等劳动工具扛在肩上'奇+书+网',像扛着最新式的尖端武器那样神气。就连钩子、耙子等物,也都风度十足地夹在臂下,仿佛是夹着一根元帅手杖。整个队伍受阅一般从四个宣传队员面前走过,昂首向前,目不斜视。——要看早看,现在是让他们看自己的时候……
如果我们不特别指出四个宣传队员中有两个是女的,而且有一个是刘琴琴,那么这金杯、宝椅就真成“精神原子弹”了。
“入场式”完毕,宣传队员们便各自回到自己的班里去了。
每天如此。
生活在“锥子班”的刘琴琴,除宣传鼓动外,也接替了安全员陈煜的一份工作。
一进洞子,琴琴总是把顶顶安全帽亲自戴在每个战士的头上。往常为戴安全帽使陈煜大伤脑筋的王世忠,不再拨楞脑袋,也不再光脊梁了。
姑娘家到底是心细,琴琴每天都把全班的防尘口罩洗得干干净净的。
“不带口罩是会得矽肺病的呀。”她轻声细语地提醒大家。
口罩洗得雪白,用的大概是鹿牌香皂,弥散着一股淡淡的茉莉香味儿。
“锥子班”的掘进突飞猛进,天天都创新纪录。
一直跟“锥子班”摽着干的四班落后了。四大胡子坐不住阵了,不时从隔墙的导洞转悠过来,探头探脑四处撒摸,却也看不出“锥子班”采用了啥新技术。
这天下午,“锥子班”又提前清完石碴,钻完炮眼,装好了药。放炮时间还没到,王世忠在洞中清理工具,其他人先到导洞外面歇着去了。
四大胡子又闯进来。
“‘锥子班’副,奶奶的,你们这老锥子换大钻头了!”四大胡子半是妒忌半是牢骚。
王世忠异常得意:“怎么,吃不住劲啦?”
“伙计,别保守,”四大胡子一本正经,“给咱传授传授新经验!”
王世忠道:“金杯金光闪,施工干劲添嘛!”
四大胡子嘴一撇:“得、得,跟俺用不着这一套……”
“对了,还有战地宣传鼓动……”王世忠补充说。
“俺班也有鼓动员,还添了个男劳力呢!”四大胡子哼了哼鼻子,“活见鬼了……”
导洞下面,已经开掘出的“首长休息室”里“锥子班”的战士们围着琴琴。
“琴琴,再唱支歌吧!”一个战士嚷道。
“唱啥呢?”
“就唱那‘金瓶似的小山’吧!”
琴琴唱了起来:
金瓶似的小山,
山上虽然没有寺,
美丽的风景已够我留恋。
四班的战士听见歌声,放下手中的活,拥挤在洞口,竖起了耳朵。
四大胡子走出“锥子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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