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支撑木龙腾虎跃……可现在,他睡过的床铺就在眼前,那叠得有角有棱的黄被还摆在那里,可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陈煜坐在马扎上,两手狠狠地搓着大腿,暗暗流泪。他气恨自己,他追悔莫及。
当时,看排烟排得差不多了,他像往常一样比别人提前十分钟进了洞,打着长手电逐段观察支撑过的拱顶。未等他发出可以进洞的安全号令,一心要争速度的王世忠带着孙大壮已来到他身后了。
就在这时,陈煜听见前面的支撑架上发出了疹人的响动:
“汩汩汩……”是山体渗水的声音。
“哗啦啦——哗啦啦一一”是大塌方前碎石滚落在木排顶上的声响。
“吱嘎嘎,吱嘎嘎……”是支撑木承受不了沉重的负荷,在扭曲断裂的呻吟……
他急转回身,伸开两手拦住走过来的王世忠和孙大壮:“前面危险,不要进洞!”
不料王世忠猛一下把陈煜推了个趔趄,弯腰抱起一根支撑木:“共产党员,跟我上!”
后面的人还未进洞,身边只有孙大壮。王世忠那声喊,反倒使他迟疑了一下,因为他是个团员。少顷,他还是抱根支撑木,跟着往前冲!
劝阻已来不及,陈煜猛地伸出右腿,给怀抱支撑木的孙大壮狠狠地下了个绊子!
孙大壮“哎哟”一声,被绊倒在地。他爬起来,刚要上前冲,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前面塌方了!
“班副——”陈煜和孙大壮连忙上前去救王世忠……里面漆黑一团,陈煜打开手电,只见王世忠已躺在石堆下,暴睁着两眼,张着嘴,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陈煜扑过去,不顾头上仍在纷纷下落的碎石,用身子护住王世忠的头:“班副!班副……”他希望能把他唤醒。从那一刻起,他忽然觉得,这个一直和自己针锋相对的人,是那么可亲!记得自己刚下班时,曾给会抽烟的战士每人一盒前门烟。一是想和大家表示一下亲近,二是希望大家在施工中多关照他这书生。不料正在卷旱烟的王世忠一下把那盒烟塞回他怀里,眼一瞪:“革命队伍内部,不要拉拉扯扯!”那一瞬间,羞得陈煜无地自容。面对王世忠,他感到自己是地地道道的凡夫俗子!……后来,他虽然处处看不惯王世忠那一套,却不能不佩服王世忠是个没有私心的硬汉子!
“当时,我为啥不给他也下个绊子啊!”陈煜痛悔地想。他无数次地顶撞王世忠,还时常玩个圈套让王世忠钻,每每使王世忠受挫,惟独这最后一次,陈煜的努力失败了……
彭树奎低着头,一根接一根地吸烟。他老想:如果我分配工作时硬一点,不准他抱钻机呢?如果后来我不离开导洞呢?如果我早点返回洞里……事情会怎么样呢?他感到内疚。他可怜这个副手,可怜他钻进牛角尖里倒不出来。他好像被谁打了一针吗啡似的,犟牛一样和这个顶,和那个斗,终于挣断了“缰绳”,为自己挣来了一死……不然的话,这是个多好的战斗骨干哪!
郭金泰躺在铺上,盯着天棚,脸色难看得吓人。
刘琴琴忍不住又哭出声来了。她今天才感到,陈煜的话没说错。她好像注定要和什么“悲剧”——牺牲的“山羊”打交道了……
席棚外响起一阵急促的哨音,值班排长吆喝集合。
全连列队站在连部木板房前那块平地上。
秦浩从吉普车中走下,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而来。
指导员殷旭升心吊到嗓眼里。连里出了这种恶性事故,不仅影响到全连的荣誉,更会影响到他的前途。
他在等待师政委的判决。
“同志们,世忠同志给我当过警卫员……对他的死,我无限悲痛……”秦浩声音喑哑,眼里似有泪光,“请大家脱帽,为世忠同志默哀……”
秦浩脱帽垂首,全连也都脱帽低头。
然而,秦浩可不是来寻找失败和悲痛的,他历来就是一只处处寻找成绩和光明的吉祥之鸟。
三分钟默哀毕。
“同志们,我们要把悲痛化为力量!”秦浩昂起头,神情肃穆地说,
“这是个英雄辈出的时代,龙山是英雄辈出的地方!王世忠是‘渡江第一连’的光荣,是龙山工程的骄傲!……”
殷旭升的眼睛霍然一亮。
龙头崖上,出现了第一座坟。
十八
陈煜和郭金泰一车一车地往坑道外运石碴,塌方的落石已经快清理完了。
郭金泰下到班里后,彭树奎有意安排陈煜伴着老营长一道干活。陈煜有文化,有见识,懂道理,陪着说说话,聊聊天,好解解营长心里的闷气。
下午一上工,陈煜就发现郭营长的情绪不对头,脸涨得通红,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于是便悄悄地问:“老营长,又怎么了?”
郭金泰摇了摇头,咆哮般地“嗯”了一声,最后恨恨地骂了句:“真他奶奶的‘英雄辈出’了!……”
原来,他中午看报纸时,发现省报的一版上刊登了一条消息和一幅照片。从消息上得知,潍县战役之后,那个一次睡了地主两个姑娘的范书记,如今已成了省革委会副主任,并作为“拥军”慰问团的团长,将率领省歌舞团下到沿海边防部队慰问演出。照片上,姓范的美滋滋笑着站在几位女演员中间,笑得左额上当年被郭金泰一枪托子捣过去留下的那疤瘌,也好像变成了跟敌人拼刺刀落下的光荣标记……
他把那张报纸撕了个粉碎!
奶奶的,这“命”是越“革”越奇了!这些年,那姓范的又是怎样爬上来的,怎样爬上来的啊!……郭金泰想骂,想跳。可是跟谁骂?跟谁跳?
他感到自己像战场上误入了地雷阵。不是不敢举步,而是不能开口。一开口,不知哪句话就成了拉弦,撞响了“政治地雷”。真不如战争年代拼刺刀好受啊,那阵刺刀一端,怒吼一声,左劈右砍,血肉横飞,死也死得值得,活也活得痛快!可眼下,有嘴得装哑巴!
陈煜见郭营长又火顶脑门子了,赶忙把他拉到坑道口的石头上坐下来,递过一支烟,慢慢说:“营长,不管什么事,还是想开些才好。”陈煜压低了声音,“别说是你,连那些战功赫赫的开国老帅们,眼下又怎么样了呢!……像咱这些无名之辈,明知回天无力,也就不要勉为其难了。弄不好,又会授人以柄……”陈煜吐了口烟,意味深长地说:“营长,你也知道,我这个兵当得有点油了,玩世不恭。今天,你就听我这个兵油子送你几个字,叫做‘难得糊涂’……古人说:聪明难,糊涂更难,聪明而后糊涂尤难。其实这就是告诉人要学会装糊涂,所谓‘大智若愚’,就是这么个道理。这是历史留给后人的见识……”
抽了大半支烟,经陈煜这么一说,郭金泰心中平和些了。他猛然想起秦浩在雨夜跟他谈的那番话,便掐灭手中的烟头问道:“小陈,你研究过‘三国’吗?”
“读过。”陈煜不解地望着营长。
“官渡之战是咋回事?”
“嗯……官渡之战是实力雄厚、兵多将广的袁绍,跟曹操在官渡打的一仗。曹孟德以少胜多,击败了袁绍。”
“那里面有个叫啥田丰的人物?”
“噢……”陈煜略一思忖,说,“田丰是袁绍帐下的谋士,战前他曾多次向袁绍进言,规劝袁绍不要轻举妄动。袁绍非但不听田丰之劝,反以‘沮众罪’把田丰关了起来。用现在的话说,‘沮众’就是散布悲观情绪。袁绍兵败之后,本该痛定思痛,有所悔悟,结果他反而杀掉了田丰。田丰的死,就在于他是正确的。”
郭金泰的心一悸。
“营长,你问这干啥?”
“唉——”郭金泰叹息一声,“历史往往有许多相似之处啊!”……
收工的哨音响了。
彭树奎从坑道里走出来:“营长,陈煜,提前下工开会,杨干事又来采访啦!”
搜集王世忠生前事迹的座谈会,在“锥子班”开过两次了。出于对死去的战友的怀念,大家都充满感情地踊跃发言。该说的都说了,无奈杨干事还要深挖细找,硬是没完没了,害得大伙觉都睡不足。
杨干事为写王世忠的报道,也是煞费了苦心。已经五易其稿,却至今未能在秦浩手里通过。后经别人点破,杨干事方悟,稿子里没有“时代最强音”呀!
近两年,“时代的最强音”已经响彻神州大地——赣水急流中“支左爱民模范排”的战士在溺死前的最后一刹那,水面上飘荡的是“时代最强音”;钱塘江畔的英雄蔡永祥,出生后会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强音”……王世忠怎么可以没有“最强音”呢!
为此事,杨于事也多次问过“锥子班”的战士,奈何“踏破铁鞋无觅处”,又不好越俎代庖;虽然可以把三千斤西瓜皮说成一万斤,但子虚乌有的事,断然不可生编乱造。这乃是新闻工作者的职业道德问题。
座谈会又开始了。席棚子里,“锥子班”的战士围坐成圈,殷旭升亲临会场督阵。
杨干事凭着多年的采访经验,又循循诱导开了。
“……大家再回想一下,王世忠牺牲时,到底说过什么没有?……”杨干事看看孙大壮,“小孙,你当时在场,仔细回忆一下……”
“就……就说了句‘共产党员跟我上’啊!”孙大壮很认真地回答。
杨干事笑了笑:“我是说,他砸在里面之后,说过什么没有,或是喊过什么没有!”
孙大壮不吭气了。
杨干事又问陈煜:“陈煜同志,你当时不也在场吗?”
“在呀!”
“你听到什么没有?”
“听见‘哎哟’一声!”陈煜不耐烦地说。
“那是我摔倒时喊的。”孙大壮看了陈煜一眼,补充道。
沉默。
“王世忠砸进去时,谁先跑过去的?”殷旭升忍不住插问道。
“我。”孙大壮答道。
“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殷旭升两眼死死地盯着孙大壮。
“俺就看他……咕嘎咕嘎捌了两口气……”孙大壮讷讷地说。
“你再想想,他是捌气呢,还是在喊什么呢?’’杨干事进一步启发。
孙大壮怔怔地望着杨干事,不知所云。
又冷场了。
郭金泰狠狠地吸着烟,紧蹙双眉,只觉耳鼓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