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是刘琴琴同志,直接为捍卫林副统帅……而牺牲,又是与反动家庭决裂的典型,意义非常大。秦政委指示,要进一步深挖,细写。你最熟悉琴琴同志,请你谈谈……”
“啪——”摄影干事的闪光灯一亮,像一道闪电。
陈煜像被人当胸开了一枪似的,身子朝后一倒,踉跄一步,又朝前倾下来。闪光的强刺激,突然使他僵硬的脸变活了:“哈哈哈哈……”他疹人地狂笑着,一把揪住杨干事的前襟:“你说什么?秦浩?——秦桧?还有林彪——林秃子?哈哈……秦桧,林秃子!……”
“他疯了!快……”杨干事被陈煜前后推搡,吓得面无血色。
陈煜被押上了军事法庭。
二十八
元旦前一场大雪,铺天盖地,把整个龙山裹得严严实实。群山大野一片洁白,耀眼炫目,使人不能想象在这个洁净的世界里,竟发生过那样荒诞的事情。
彭树奎已打点好行装,就要带着菊菊离开龙山,离开这个他竭力想忘掉,而注定终生忘不了的地方。
他和菊菊从医院回到营房已经七天了。
这里依旧是紧张的、沸腾的、严肃的、活泼的军人世界。只是那一张张面孔大都陌生了。“渡江第一连”、“锥子班”——光荣的连队,英雄的班集体。为了保住它的荣誉,它的称号,未待新兵入伍,便由别的连队调来兵员,补全了连、排、班的建制。
原来的“锥子班”,包括刘琴琴在内,先后有十一人为龙山工程而亡。陈煜已被当做现行反革命在押。剩下的,只有彭树奎了。
眼下的“锥子班”又齐装满员,已经有了新的正副班长。战士们仍然称彭树奎为老班长。
彭树奎出院回到营房的当天,团干部股就给他送来了提干表。是股长亲自送来的。股长临走时叮嘱,必须当天填好,这批提于表就差他这一份没填,团里急着审批。
提于表端端正正地摆在彭树奎面前。
这是一张他等了九年的表格。这张纸,不仅能决定他,也决定着菊菊,甚至决定着后一代的命运。这张纸,能使他带着菊菊一步跨过工农差别的鸿沟……
彭树奎呆呆地望着这张纸,足足有十分钟。
十分钟内,他的思绪追溯九年的历程,越过从运河、雀山到龙山的空间跨度。那心酸的往事,那悲凉的月夜,那炸毁雀山工程的爆响,那生死搏斗的场面,那血与泪会合的坟茔……
此刻,这一切,都化做一团火,在这方表格上燃烧着,燃烧着……
他想哭,他想放声痛哭。干涸的眼睛里,泪早已流干了。
他想笑,他想仰天大笑。脆弱的脑神经,也经受不起强烈的震颤了。
他微微合上眼睛,极力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平静下来他慢慢地拿起提干表,轻轻地、有规则地撕成一条,一条;又轻轻地、有规则地撕成一片,一片……他打开房门,把手中的纸屑当空一扬,纸片在空中飞散开来,随着晶莹的雪花儿轻轻地飘去了。
他当天交上去的是一份复员报告……
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七天了。天,像是有意留人。
彭树奎办完复员手续后,从那可怜巴巴的复员费中拿出三百块钱,让菊菊到团部留守处去,送给了郭营长的家属。
钱所剩无几了,他细心地计算着和菊菊去东北的盘缠。闯关东——山东百姓祖祖辈辈沿袭下来的求生之路,对他,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虽然,他和菊菊下了决心,下了最后的决心,但是,在这条路上,等待他俩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却无从知晓……
突然,他想起还欠殷旭升四十元钱。虽然那是殷旭升以“学雷兵”的名义寄到自己家中的,并且声言那是勿须偿还的资助。但是……
刨除路费,只剩下三十块钱啦。掂量来掂量去,彭树奎重新解开了那已经打好的行李。
按规定,军大衣和褥子已经上交了。一床薄薄的旧军被,夹着一个平常代枕头用的小包袱,这就是他当兵九年的全部家当。
包袱内是三套军装,只有一套是没穿过的。
他取出那套崭新的军装,放在一边,重又把行李捆好。之后坐在桌前,提笔给殷旭升写信……
信不长,他却用了好长时间。
最后,他把信连同三十块钱一起装进信封里。他托起那套新军装,送到连部交给了通信员,嘱咐他将信和军装转交给殷指导员……
菊菊回来了,眼泡红肿着。这是彭树奎想象得到的。他,不敢去见郭营长的家属和孩子。即使这最后的分手,他也没有这个勇气。他的心,再也承受不起那样的悲痛了。
彭树奎背起行李,搀着菊菊仅存的那一只胳臂:“这就走吧,趁着送行的同志们还没来……”
彭树奎拉着菊菊,一步一步攀上了龙头崖,向死去的战友告别。
大雪,把一座座坟茔变成玉石砌成的建筑,通体洁白无瑕。
雪,还在下着,只是放慢了速度,放缓了节奏。片片雪花儿,像撕开的白茧,透着细细可辨的纤维,轻轻地落下来。像一位细心的画家,在完成作品之后,审慎地一笔一笔填补着随时发现的破绽。但是,它遮蔽不了龙山的一切,掩盖不了龙山的一切。远处,一号坑道那黑洞洞的坑道口,像一只大睁着的哀怨的眼睛,望着这白茫茫的世界……
那东倒西歪的席棚、木板房,将承受不了积雪的重压,会慢慢倒塌的。那埋在雪下的瓷砖、大理石,只能在冰雪消融之后,重现华丽的光彩了。
彭树奎站在这十九座坟前。崖下,那冲打着岩石的海浪,像是一下一下拍击他的胸膛:废啦,一切都废啦,废掉了资财,废掉了血汗,也废掉了战士心中仅存的那一点点企盼和希望……
他缓缓走到无字碑前,慢慢地跪下了。菊菊也跪了下来。
他,脱下那顶摘掉红五星的棉帽,同菊菊一起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头。
他和菊菊都没有哭。他俩是按家乡的礼节,在结婚时给自己的长辈磕头。
起身后,彭树奎又捧起几捧雪,添到郭金泰的坟头上。
彭树奎和菊菊在每一座坟前默立片刻。
当走到刘琴琴的墓前时,菊菊俯下身去,一只手摩挲着冰冷的石碑,像是抚摸着一个仍有生命的躯体。她不禁失声痛哭起来:“琴琴,我的好妹妹!九泉之下,你显显灵,救救陈煜吧……”
良久,彭树奎扶起菊菊。他最后望了一眼工地,望了一眼坟茔。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那“隆隆”的开山排炮声,那“突突”的钻机声,那“轰轰”的塌方声……在工程中倒下的战友已长眠地下,而活着的他和菊菊,还得背负着生活的沉重的十字架奇Qīsuū。сom书,去走完人生未走完的旅程。
别了,王世忠!
别了,孙大壮!
别了,刘琴琴!
别了,四大胡子!
别了,亲爱的营长!
别了,长眠地下的战友们……
彭树奎扶着菊菊,踏着厚厚的积雪,一步一步向北方走去。
尖利的西北风,撩起菊菊那只空荡荡的衣袖。
雪,还在飘着,飘着……
两串深深的脚印,慢慢被雪填平了……
二十九
殷旭升从医院赶回营房,是特地来为彭树奎送行的。
在医院的五个月中,同住一个科,彭树奎没有去看过他,他也没去看过彭树奎。他不敢。他不敢见到自己连里的任何人。他的心如同落进了炼狱,整日整夜地受着煎熬……
他对自己选择的人生道路曾是那样自信。然而,龙山工程的一场灾难,把他的自信心彻底摧垮了。
他无法理解,身陷“囹圄”的郭金泰为什么要在那种危急时刻挺身而出。
他无法理解,革了职的营长竟还会有那般强烈的召唤力。
他无法理解,在生死关头,郭金泰为什么要把死留给自己,而把生的希望交给一个曾经无情地伤害过他的人……
凭着他对人生的体验,他理解不了。
他需要冷静地反思……
在他刚刚迈人部队行列的时候,是有着天真的理想和抱负的。他要干出一番成绩来,要出人头地,这本也无可厚非。但是,在以军事技术论英雄的一段时间里,他几乎不具备任何优势,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同年入伍的老乡彭树奎大显身手。当“风向”转到“突出政治”一方的时候,他感到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他有文化,人也机灵,“做好事”只要脑子里有“弦”,眼里有活,并不难。他不辞劳苦,利用休息日去镇上拣西瓜皮喂猪,目的只是要求进步,并未把它当成什么惊人之举。当报纸登出他的事迹时,当他被邀请去做报告时,他还口讷脸红。然而,当荣誉、地位接踵而至之后,他震惊,他惶惑,他,心活了……
在他与彭树奎之间的地位显著拉开之后,他也有过惴惴不安的时候,但是生活终于把“秘诀”悄悄地告诉了他——“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他,坦然了。
出于这样一种人生信条,他渐渐地把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良知锁进了灵魂深处一个最阴暗的角落里。
为了讨好上级,他可以拿提干做诱饵,去要挟彭树奎违心地揭发郭金泰。
为了搬开自己进身路上的障碍,恨不得置郭金泰于死地。
为了个人的政绩,可以去鼓励一个重病战士去拼死卖命,用最残忍的手段来雕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典型……
郭金泰一脚把他踢到了生路上的同时,也把他踢上了良心的审判台。
锈死的铁锁打开了。他的心却难以承受这负罪的折磨。他渴望赎罪,渴望解脱,渴望宽恕,渴望受惩罚后的轻松。他赶回来为彭树奎送行,就是为了求得这样的机会。他想到过,彭树奎会骂他,会痛骂他。这正是他所希望的。他甚至希望彭树奎能揍他,能狠狠地揍他一顿,这样,他的心或许能得到点释罪的宽慰。然而,他连这样一点希望都破灭了。
他来晚了。
连里包好的送行饺子已失去了意义,彭树奎和菊菊是悄悄离开营房的。
通信员把彭树奎留下的军装和信交给了他,他感到莫名其妙,匆忙抽出信来。殷指导员:
我和菊菊这就走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