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静的脑子里乱成一团,如坠冰窟,不觉已是冷汗淋漓。
他望着她,良久。那张酷似清扬的脸庞,因为过度的恐惧而显得极其苍白,他忽然有些不忍,轻声问:“你,很害怕吗?”
她低着的头垂得更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当年选太子妃,你为何藏精露拙?”他问道:“是因为害怕做深宫怨妇,还是想成全自己的妹妹?”
她依然没有回答。
“难道做皇后不好么?全天下有多少女人?又有多少个皇后?为什么你们都不愿意做皇后呢?!”他有些凄然地说:“你是这样,清扬也是这样,难道,朕就真的这么失败,让你们失望到连朕的皇后都不肯做?!”
她闻言,心中一动,抬起头来,看见皇上正呆呆地望着窗外,面色忧伤而阴郁。一瞬间,她想起了姐姐清扬,听他的口气,他还记挂着清扬,他依然还深爱着清扬,他们是多么相爱的一对啊,为什么竟成了这样的结局?
他并不强求她的回答,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你们都觉得,做皇后没什么好,其实,做皇帝,又有什么好呢?!”他说:“更何况,象朕这样失败的一个皇帝——”
他的思绪已经飘走,话语也开始飘忽起来:“你可能,瞧不起我吧,清扬,也定会取笑我呢……”
她的心一软,泪水,慢慢地涌出眼底,轻声说:“不,不会的。”
“你安慰我的罢。”他苦涩地轻笑一声,缓缓坐下,将头埋进两手的掌心里。
“清扬,是不会取笑你的,”她小声说:“她不愿做皇后,是因为她超脱。”
“哦,”他抹了一把脸,笑道:“那你呢?也是超脱?”
“不,”她说:“我没有那么超脱,我只是,只是,”她看了看他,鼓足勇气说道:“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谁啊?”他诧异,复恍然:“哦,浩儿啊——”轻浅一笑:“你怎么会喜欢上他呢?你们相识么?”
她的脸微微一红:“皇上可记得,您册封太子那一年,放灯节上,陵宵河畔,我和妹妹正在放花灯啊……”
往日的时光,依稀浮现出来,是了,那年放灯节的月夜,他和文浩不是坐着挂满红色纱灯的官家蓬船,缓缓从凌宵河上驶过,到杜可为家去么,端立在船头,文浩还有感而发“这满河花灯,有多少是载着多情儿女的心愿啊”……
“当时我和香儿,远远地看见了您和文浩,放了灯,许了愿……”幽静的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那船头两位俊朗的少年,各是我和妹妹的心仪之人啊——”她不想再往下说,她不想再陷入那伤心的回忆。那远走的花灯,实现了的心愿,承载了她们姐妹太多的心碎,尤其是,香儿。
他本来是饶有兴趣地听着,忽然没了下文,回头一看,是幽静凄然的面容,很自然的,他就想起了皇后,那是母亲钦定的皇后,他一点也不爱她,她却爱他胜过一切,想必,她也是在放灯节上,陵宵河畔,一眼看见了他,便一眼爱上了他罢,这注定,从此,她便是痛苦与遗憾相随。那花灯带走的心愿,即便是实现了,又能如何呢?
皇后啊,皇后,那样全力以赴的一份爱,我注定只能辜负,那样鲜活的一个生命,亦如昙花一样短暂。她如果没有看见我,不曾爱上我,没有做皇后,以她博学多才的修为,和七巧玲珑的心性,定能找到一个将她视为珍宝的丈夫,可惜,她遇到的,她爱上的,怎么竟是我呢?他蓦然间,有些感伤,耳畔,仿佛又传来清扬幽幽的那一句“去看看皇后吧,她很爱你,不是么?”头一次,他为皇后,感到心酸。
皇后,其实,也不是那么不堪的一个人啊——
他默默地垂下了眼帘,良久,忽然开口:“你希望我赦免你爹爹么?”
幽静一怔,犹豫半晌,无言以对。
他又自言自语道“如果皇后在世,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幽静无语,不置可否。
他静静地起身,沉声道:“清扬如果还在,知道这些事,一定会很难过的……”
“爹爹的罪过大了。”幽静低声道:“只是母亲,太无辜了。”
他凄然一笑,忽然把话题一转,柔声道:“你过来。”
幽静迟疑片刻,走近几步。
他也向前了几步,到离幽静只有两步远的距离停住,很仔细地端详起幽静来。
幽静刚刚松口气,这下,心里又开始打鼓。
“我从来都不曾仔细看过你,今天好歹看清楚了,你是真的,跟清扬长得好象啊。”他感叹一声,亲切地问道:“文浩待你好么?”
“很好。”幽静轻轻一笑,如释重负。
他也微笑起来:“终于还有一对堪称幸福的。”
正说着,门“砰”的一声被推开,太后一头闯进来,严正地说:“皇帝!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惊扰了金陵王妃,知道么?”
皇上一抬眼,望见母亲严肃的脸。他忍俊不禁,母亲以为他意欲对幽静如何?难道他们都以为,他要夺弟之妻?他揶揄道:“如何就惊扰了呢?请母后明示。”
幽静悄悄地走到太后身边,拉拉太后的衣袖,轻轻摇摇手。
太后会意,知道自己情急之下,错怪了儿子,想下台又一时找不到台阶,只好说:“没有就算了,总之不该喝那么多酒。”
他想起先前带着醉意的失态,也还是有些难堪,忍不住看弟弟一眼,眼光相碰,弟弟向他投来宽和一笑。他默然地收回目光,也不再看弟弟,复又换上了惯用的口气:“奏折看过了吗?”
“看过了。”弟弟的声音很低很低。
“如果是你,会怎么处置?”他冷冷地问。
弟弟默然垂首,没有回答,他怎知如何处置。
“如果清扬还在世,她会怎么处理?”皇上似乎又自问了一句,言语之中饱含无尽的凄凉。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皇上终于开口了:“算了,他年纪也不小了,就饶他一命,”想了想,说:“宣!林展衡数罪并罚,抄没家产,林家男丁全部流放边疆,林家女眷全部充为官奴,择日与其他官奴一并当街拍卖。”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愈发地严肃起来:“这次不株连九族,但与林家有亲戚关系者,此次一律不得进行官奴交易。”他淡淡地瞟金陵王夫妇一眼,继续说道:“着金陵王夫妇连夜回封地,不得过问此事。”
“举儿……”太后正要开腔,却被皇上堵了回去:“好了,就这样把,无须多言。”
太后恋恋不舍地看文浩夫妇几眼,心里甚是舍不得他们这么快就离开,可是儿子的脾气她也知道,能饶过林展衡已经是不容易了,既然他决定要让文浩夫妇走,她这个做母亲的再开口挽留势必会惹他生气,她只能见好就收,于是无奈地说:“那就,走吧,走吧。”
皇上其实是不难猜到太后的心意的,母亲无非是想让文浩夫妇多留几天陪陪自己,她也许还想说,就让文浩夫妇把林夫人买了去罢,不就是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么?可他偏偏,就不能让文浩夫妇将林夫人买了去,不是他这个当皇帝的,当哥哥的不近人情,而是,这个人情,他已经盘算好了,要送给另外一个人。
那年放灯节月夜,他和文浩不是去杜可为家么,他和杜可为,曾经是生死与共的兄弟。兄弟如今,已成陌路。他不由得万分惆怅。
皇上一路出了庄和宫,叫来公公:“去,安国侯府,告诉他本月十七城郊拍卖官奴。”
他相信,杜可为会去的。
他也相信,杜可为一定会领他这个人情。
他希望,能够补偿杜可为一些什么,毕竟,他们都失去了清扬。
林大人和儿子总算是侥幸逃过一劫,没有被判死刑,而是改为流放。林家被抄,林夫人充为官奴,被当街拍卖。
城郊官奴卖场,林夫人双手被缚,站在土台上,任众人评头论足。
“呵呵,徐娘半老,买了做个洗脚婆如何?”一老头逗趣问另一老头。
“我还嫌她老,”那老头回应:“你不怕你家的母狮子,就可以尝尝太子太傅夫人的滋味了。”
“去你的,老牛要吃嫩草!”老头不屑一顾地说:“没兴趣。”
林夫人听见他们不堪入耳的话语,脸羞得通红,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起价五两白银。”衙役叫:“谁出更高的?”
有人在底下哄笑:“买个老妈子还要五两,贵了!”
更有甚者:“买了回去是我孝敬她,还是她伺候我啊——”
“六两!”底下有人叫。
众人又笑:“买老婆的来了——”
林夫人仓促地抬头,看见一张其丑无比的脸,佝偻着背,正伸出脏兮兮的手竞价。
这下连衙役都笑起来了:“驼背!要是没人跟你争,今天我就成全你,六两让你领个一品夫人回去做老婆!可怜你这辈子,也不白当一回男人!”一把捏起林夫人的脸,强行拗过来,放肆地笑道:“以后不用再来捡便宜了,就这姿色,甭说这辈子,下辈子你都难得碰到这种好事!”复又高叫:“还有谁出价?”
“十两!”有人叫。
众人又笑:“有病啊,十两买这等货色!”
驼背急了:“十二两!奶奶的!谁跟我争!”
“一百两!”一个沉沉的声音传过来,很是威严。
众人回头,只见一青衣男子,沉着个脸,凛然而立。
“我,我拼了,我,我出更高的——”驼背不甘心,却又明显底气不足。
“二百两。”那青衣男子不慌不忙地再次报价,眼光直盯过来。
驼背不响了,衙役也不敢开腔了,青衣男子将银子一抛,一挥手,一辆黑帘的马车过来,男子上了土台,解开林夫人被缚的双手,将夫人搀上马车。
衙役好半天才啧啧一声:“二百两啊,到底是一品夫人呐——”安慰地拍拍驼背:“再等下次吧。”
黑帘马车缓缓驶入一大户人家后院,停住,只听见那青衣男子恭声道:“请夫人下车。”
车帘掀起,林夫人探头出来,那台阶之上,昂然而立的,不是杜可为是谁?!
“夫人——”杜可为轻声唤道,趋身前来扶她,须臾之间,林夫人不知自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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