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点点头:“母后不要再说话了,好好休息,太医马上就到。”
“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太后抖抖梭梭地伸出手,皇上连忙握住,沉痛地说:“都怪我,没有保护好您……”
“傻孩子,”太后怜爱地说:“从来都应该是做娘的保护孩子才是——”
皇上闻言,缓缓地将头埋进母亲的头侧,不再言语。
“举儿——”太后的声音很低很低。
皇上柔声道:“你想说什么,母后?”
“娘还有最后一个心愿,”太后轻轻从皇上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抚上儿子的发,幽幽地说:“叫我一声娘吧,你有多长时间没有叫我过娘了,我不喜欢,不喜欢听你叫我母后啊——”
他猛地抬起头来,含泪望着母亲的眼睛,有多少人告诉过他,他像母亲,最传神的就是这双眼睛,黑、亮、深,而且充满了威严,满含着霸气。如今这双眼睛,没有了威严,也没有了霸气,只有深情,饱含着做母亲的深情。
他一下子哽住,我有多长时间没有叫过娘了?这句话提醒着我,我是一个多么不孝的儿子啊——
“叫啊——”太后殷切地望着他,因为迫切,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些许潮红。
“娘,”他酝酿了好久,才生硬地、低沉地吐出了这个音节,可是,他却好像从这个生疏的称呼找到了久违了的感觉,紧接着,他深情而绵长地加唤了一声:
“娘亲——”
“哎——”太后长长地应了一声,嘴角漾起一个满足的微笑,静静地闭上了眼……
魂魄依稀,冥冥之中,还是那个梦——
归真寺大悲殿,太后伏在观音菩萨脚下,菩萨警肃的声音传来:“庞绮萝,你醒悟了么?”
太后恭声道:“信女不知所为何事?”
座上观音沉声道:“人人心中有明镜。”
太后谓然长叹一声:“信女自知罪孽深重,甘愿受罚。”
观音道:“你抬起头来——”
太后抬头一望,正迎上观音菩萨的眼光,她一怔,菩萨眼里的光彩,似曾相识。
观音菩萨沉声道:“罚你不得善终——”缓缓抬手,竖指一弹,忽一道金光劈头向太后打来,直入其胸。
她知道,她作孽太多,菩萨曾在梦里警示过她,虽贵为太后,却不得善终,对此,她早有思想准备,但能让她走得如此心满意足,难道不能说是菩萨的恩典?今日中剑的胸口处,正是当日梦中菩萨所指。她升腾着,穿越佛光,蒙胧中莲花座上的观音菩萨向她投来柔和一瞥,那眼光,又一次让她感觉似曾相识,她蓦然惊觉——
——那不是清扬的眼睛么?!
他默默地捋开垂在母亲脸庞上的发丝,将母亲头上的金钗扶正,小心翼翼地将母亲揽进怀中,就象儿时母亲把温暖的怀抱留给了他一样,他也想,把温暖通过这样的方式输送给母亲。可是,母亲,在他的怀里,已然渐渐冷却,再也没有了人间的温度。
归真寺后山面壁崖,茅屋里,戒身立在白幔前,轻声道:“太后薨了。”
幔后木鱼的敲击声嘎然而止。
“你莫要难过,”戒身言语轻柔:“超升往生,也是幸事。”
幔后木鱼声复又响起。
戒身看白幔一眼,迟疑片刻,还是开口说道:“昨夜宫中有人行刺皇上,刺客尽数被捉,但御林军也牵涉其中,事情还要追查下去的。”
木鱼声再一次止住。
“你不要担心,”戒身平静地说:“皇上安然无恙,毫发无伤。”
木鱼声复又响起。
戒身叹了一口气,缓步离去,近门口,突又回头道:“昨夜救驾的是安国侯杜可为和骁勇将军魏梁。”他顿了顿,又说:“没什么大事我就不亲自来了,你要好生照顾自己啊,有什么要求尽管传话过来。”回手正准备将门掩上,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犹豫了一下,说道:“三天之后寺内将为太后大作法事,你若有心,还可送她最后一程,我会为你安排好的。只是,千万要小心,不要去不该去的地方,不要被不该看见的人看见。”
幔后的木鱼声明显地停顿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如常的节奏。
按照太后先前的意愿,其灵柩没有安放在皇宫,而是摆灵归真寺。
今夜,是太后停灵的最后一个晚上。
夜已经深了,皇上已经通宵未睡熬了三天三夜了,为了明天太后出殡还能支撑下去,在宫人的劝慰下,终于去禅房休息了。
殿堂中只剩下守灵的僧人和为数不多的宫人,戒身缓步踱入殿中,将宫人聚齐,说道:“明天还有大的仪式,请大家先去休息,既是在归真寺,这里就交给贫僧吧。”
宫人推辞一番,都下去了。
戒身一摆手,僧人们也全都退至殿外,将门掩上。
灵堂内静悄悄的,只有满堂的白烛,默默地燃烧着。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悄然从侧门而入,到了灵前,端立片刻,跪下,上香祭拜,九叩首。
未几,起身,走近灵柩,一双素手,轻抚棺沿,饱含着深情,缓缓摸过去,满腹话语,只能化作无言。
门楣传来三声轻磕,该是要走的时候了,那双素手抬起,从颈上取下一个物件,紧紧捏住,复又松开,躺在手心的,是一枚翠绿的翡翠指环。反手覆过,指环无声地滚落入太后的棺木中……
人影从殿堂内无声地隐没。
第二日,起灵。
一切仪式完毕后,仪仗官高喊道:“封棺——”
几名公公将棺盖移正,只待扣严,便可起棺了,可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棺材“轰”的一下从搁架上倾斜了下来,一角落地,随即一个小小的物件跌落出来,落在光滑的麻石地板上发出“噌”的一声脆响,在地上滚动起来。直滚到皇上的脚边,还打了个转,忽然停住了。
众人吓得面如土色,都惊惧地盯着皇上!
文举低头,注视着脚边良久,徐徐弯腰,拾起了一枚翠绿的翡翠指环。不用多想,一看便知,这曾是母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曾在这归真寺的桃林里将它做为信物送给了清扬,可是母亲竭力反对他娶清扬为后,从清扬手中索要了这枚指环。此后指环的归属,他无从得知,想必是母亲要回来之后就一直带在身边了吧,不然,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他没有多想,握着指环走近棺前,想把它再放进去,可是就在举手的那一刻,他改变了主意,既然已经出来了,就不要在放进去了罢。他摆摆手,说道:“封棺!”
在母亲的葬礼上出现这样的失误按理来说是绝对不允许的,但他不想节外生枝,母亲波澜一生,到走了,还是平平静静地去才好,更何况,他明眼所见,公公们移动的只是棺盖,并没有去动棺材,而且棺材质地沉重,如若不是奋力去推,是断不可能跌落的。对这一幕,他也觉得很是蹊跷,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机,也许,这是母亲的在天之灵故意这么做的,依照母亲历来的行事作派,或者,她还有别的含义在其中。他默默地将指环纳入袖中,示意仪仗官继续。
大葬已经过去,皇上还没有从悲痛中恢复过来。
正阳殿这几日,气氛甚是沉痛,皇上又是熬灯深夜。
“皇上,太后已经去了,您更应该爱惜龙体才是,不然太后泉下有知,又该担心了。”涂公公进殿,跪下恳求皇上早些休息。
皇上动了动眼皮,看了他一眼,说:“他们都不敢劝朕,就把公公您给请来了。”
“奴婢不才,不知皇上能否给奴婢一个薄面?”涂公公问道。
“想起母后,朕实在是睡不着,”皇上叹了口气,唤涂公公起身:“起来吧,你来得正好,陪朕说说话。”
涂公公近了前。
“涂公公进宫二十多年了吧?当总管也有十多年了吧?”皇上似乎问得有些漫不经心。
“是啊,奴才进宫二十五年了,当总管整好十八年。”涂公公谦卑地回答。
皇上长嘘一口气:“是啊,你进宫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呢,你当总管的时候我娘还不是皇后呢,一晃,这么多年就过去了。”他低头想了想,说:“你是宫里的老人了,一直跟着母后,是母后最信任的人,如今母后去了,我也该妥善安置你才是。这样吧,你以后,就跟着朕吧。”
“谢皇上厚爱,”涂公公跪下:“奴才年岁大了,恐怕伺候皇上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太后去了,一个人在那里也孤单,连个体己的人都没有,请皇上看在奴才服侍太后这么多年的情份上,准予奴才去东郊为太后守陵,陪伴太后吧。”
皇上显然吃了一惊,看过去,座下涂公公满脸凄然,他静静地闭上眼睛,慢慢地仰靠在龙椅上,陷入了沉思。
涂公公,本名涂海明,浙江人氏,其父是浙江首富,家有良田万顷、商铺千间,富可敌国。十八岁那年,他随祖母去妈祖庙捐功德,邂逅当时浙江知府的两位小姐,对庞家大小姐庞绮萝一见倾心,誓非其不娶。于是涂家以东海夜明珠十颗、黄金万两为聘,向庞家提亲。庞知府当时有意,可庞大小姐执意不肯。后涂家为打动庞大小姐,张榜明告众人,“不论何人,只要能说动庞大小姐,促成这门亲事者,涂家以千两白银相酬”,此事在江南曾轰动一时。
庞知府没多就升任京官,举家进京,涂公子千里迢迢追到京师,庞小姐被其诚心感动,面见一次,说出自己的抱负,要其死心。面见不过三两句话,涂公子回家后大病一场,病好后挥刀自宫,入宫当差,凭其精明聪颖,在宫中极尽人事,并散尽万贯家财拉拢关系,短短七年时间,已经由一名小太监做到了大内总管。
就在涂公公进宫的第二年,庞大小姐进宫,自此以后,涂公公一直暗中相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皇上闭着的眼睛仍旧没有睁开。
他在想什么呢?
这个故事,是姨娘当年告诉他的,姨娘说,“你娘啊,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她从小,就立志要掌控天下,做女人中的第一,所以,无论涂公子如何让她感动,她都不会动摇自己的心意,她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即便他们在世人眼里,看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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