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他语调低缓,诉说着这个故事,就像被一层浓密的爱意轻轻拥抱,心里感动不已,父亲说完,看着眼前的池塘沉默了一会,转头道:“阿玛只想让你明白……”我将头靠在他的肩膀道:“东莪明白,阿玛所做的一切,东莪虽不尽懂,但孩儿能够明白。”他轻拍我手,不再说话。
我们静静依偎,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一阵风吹过,将几片花瓣吹落到他的衣襟上,父亲拾起来放到我手中问道:“你喜欢这院中的景致么?”我点点头,父亲笑道:“这些都是人工砌建,只有自然之美才是人力所不能及,阿玛以后一定带你去看看阿玛生长的大草原。”
我满心欢喜,他轻抚我的头发道:“东莪!便是大草原上生长于河边的一种花,十分美丽。”他看看我笑道:“你就是咱们爱新觉罗最美的花,东莪,按咱们满人的习俗,再过两年,你就可以出嫁了,阿玛那时也想好好休息,你可愿意多陪阿玛两年,咱们一大家子可以去草原看看。”
我笑道:“东莪想一直陪在阿玛身边,不要出嫁,”父亲笑道:“那怎么成,不过,要找一个配的上你的人,可要好好留意才行。”
秋风徐徐吹过,带着漫天的花香充溢在我们的周围,这一刻的温馨之情,彻底消除了我近日的惊恐之感,就连在睡梦中也能安然的笑出声来。
第一卷 飘摇富贵花 第六节 立夏
转眼十月,到了多尼成婚之时,他还在当日接到御旨,受封为和勋亲王。这下双喜临门,为他的婚宴添色不少。亲王府里张灯结彩,客似云来,一场婚礼办的是风光热闹。
第二日,他便带同他的新婚福晋来晋见父亲,父亲坐于堂上,受了家长之礼,又另备厚礼给他们带回。
我在厅间看到那位颖荣郡主,她一双杏目,眼波似水,嘴角微微上翘,笑起来有如银玲晃动之声,十分悦耳。多尼眼角跟随,一刻不离她左右,众人看在眼里,无不为他欢喜。
一晃月余,父亲重披战盔,又要率师亲征。出发前夜,多尼深夜来访,听说他在父亲房中停留甚久,最终父亲还是带着他一同出征去了。我知道父亲念他新婚,本来是让他在京城留守的,可不知什么缘故,多尼居然自动请缨。
闲来时,听到众人闲谈,原来新婚伉俪婚后却并不和睦。那位颖荣郡主相貌虽佳,性情却是蛮横任性,一言不合就摔东西打下人,闹的亲王府里终无宁日,以多尼的性情也是难以遏制她,又没个高堂在座。因而越发闹的不成样,多尼也唯有退避开了。
我在旁听了,不免黯然神伤,想起不久前与多尼在花园中的对话,他腼腆的神情中所透露的那份期盼之意。没料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这幻像便破灭了。人世间的事情纷繁复杂,玄妙渺茫,真是难以预料。
许是受了萧条深秋的感染,我时时独自在院中静坐伤神,有几次被大娘看到,她都关切的过问,我无言以对,自己反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自知连这种小事也要她劳神操心,很是不该。
因为我知道,她,是很忙的。
长期以来,府中的大小事宜都由她操持。她办事严谨果断,父亲长年在外征战,家里近百口人的诸事她都打理的井井有条。相形之下,额娘她们反而只像是从旁协助的侍女一般,好在她对家人关怀倍至,众人也都信服于她。
偏巧这年冬天冷得很早,才刚进十一月,便下了第一场初雪。大娘于府里的千头万绪中还要抽出时间来,亲自督促下人缝制各房添换的冬衣。寒冷冬夜,大伙都早早躲入房中取暖,只有她还带着侍婢穿梭于庭院之间,就连夜巡烛火也要带队亲为。
她素有哮喘旧疾,连日奔波,终于不支病倒了。众人急得团团转,但她坚持病轻不用告诉父亲,大家也没有法子。好在,她不得不卧床休息之后,将府中的日常事务交付给众位侧福晋与管家分派,使她有了修养生息的时间。加之素来照料府里众人的太医也熟知她的病情,对疾下药,几日下来,病情虽未有明显好转,但也没有继续恶化下去,都说病去如抽丝,众人也就逐渐放下心来。
这样又过了半月有余,这日,我正在大娘房中给她念一段宋代诗僧的《秋千》。大娘只因父亲喜研汉学,便努力尝试,平日在帐房等着下人报帐或在房中做一些细工慢活时也都会叫上我,为她读一些轻松适意的汉人诗词。这些日子她不能离开卧房,更是每日都要我读给她听。
我读完这阙诗解道:“这诗说的是一位美人在春日的风光里打秋千的情形,前四句是写景,说的是秋千、晨风和那美人的衣裙的种种美丽姿态。后四句则是写意,说她在红杏雨、绿杨烟的美景中款款走下秋千,便如同传说中蟾宫下凡的仙人一般。”
大娘听我说完后道:“咱们满家儿女自小在草原长大,这般庭院中玩秋千的情形就不曾经历了。”我道:“那大娘少年时都玩些什么呢?”
她微微一笑道:“那时你的爷爷太祖皇帝正在四处征战,我们女儿家早早的就开始掌持家务,照顾弟妹家人。若说到玩乐的时光,那真是有限之极。”她想了一下道:“也只有和堂姐妹们一同放牧之时,在看不着边际的大草原上嬉戏。”
她转头看了看我道:“我与你阿玛成亲时虽比你现在要大,可是个头也就只有你现在这般高吧。在姐妹当中,只是要强。如今想来,确是错过了不少欢乐的时光……”她说到这儿,歇了一歇又道:“说到争强好胜,或许是咱们满人的天性,不比汉人有那些个闲雅的玩法与心境。我记得少年时与堂妹赛马……”她忽然愕然而止。
我接道:“堂妹?哦,我曾听侧福晋们说起过,皇太后便是大娘的堂妹吧,你说的可是她么?赛马后来怎样?”她看了我一眼道:“赛马输赢有什么大不了啦?不过是小孩子间的玩笑,不当真的。”她语气匆匆,似乎不愿意再谈下去。
静坐了一会她才道:“大娘说了这么久的话,有些累了。莪儿,你便再读些诗给我听吧。”我忙应了,翻出身边的诗集,依旧给她念诗。翻书时偶尔转头,见她神色黯然,却是心不在焉。
林太医虽然曾告诉我们大娘的病情不重,可他频频的诊脉换药却都是神色凝重。而每次那些不是黑色便是棕色的药碗端上来,屋里顿时弥漫开难闻的气味,或腥或酸,那药的滋味更是可想而知了。可大娘总是连眉头也不皱一下,依次喝完,可见她求愈之心十分迫切。
可是越急越慢,卧床日久,她渐渐失去耐性,只要稍觉的有些恢复便要下床,额娘她们劝了几次,她竟然大发雷霆。林太医十分担心,私下和我说,让我多加照看,不要离开。因而,我每日不再去书房,除去吃饭睡觉,其它时间都呆在大娘的房里。
这天用过午饭,我来到她房里,只听她呼吸匀净,正在睡着。便走到屋外。前晚刚下了一场薄雪,空气清冷如冰,院中的一切景致都穿缚了白色的雪衣,晶盈剔透。我站着观看了一会,才想到自己的手炉忘在了厅里,便走到外厅,找到吴尔库尼让她去取回来,然后再折回大娘房中。掀开厚厚的门帘,只见床上被褥翻开,却没了人影。
我大吃一惊,呼唤了几声,却没听到回答。我跑到屋外,正要叫人去找,低头却看到长廊一旁的雪地上,有一行浅浅的足迹自石阶往下,向院内延伸。我遁迹向前,走了数十步,果见大娘远远的站在假山旁的小亭子里。我忙跑上前叫她,她恍若不觉,只用手扶着亭柱,努力的想踮起脚来朝北方张望。
我伸手搂她又唤了一声,她方才回头看我,忽然说道:“莪儿,我想再见你阿玛一面!”我闻言无比惊诧,心底顿时感到说不出的害怕。
她又道:“那年,你阿玛就是从那儿领着我们住进这南宫里来,就像昨儿个的事一样……可是,我心里的家,始终是在盛京……”她面露微笑,身子却在发抖。我忙解下披风给她披上,这时,额娘她们也已赶到。我们在大娘身边劝了好一会,才将她扶回到房里睡下。
当晚,她便发起了高烧,林太医诊断良久,自她房里出来时面色凝重道:“是时候……通禀王上了。”额娘拿手巾捂着嘴,眼泪已滚滚而下。
我急道:“您不是说过大娘的病不要紧的吗?”林太医垂头道:“是福晋嘱咐让我不要告诉你们。其实她积劳成疾,平时早就有了许多病症,可她一直说要等王上身体好些,她才有心情慢慢调理,没想到……”他微微摇头,出房配药去了。我环顾室内,众福晋均在垂泪,屋里除了抽泣之声,再没有人开口说话。
我呆呆站立,心里只想着大娘的一言一行,只觉心如刀割,猛然间想起她的话,急道:“快,快去派人通知阿玛呀。”额娘如梦初醒,点点头奔出屋外。
这一晚,额娘与侧福晋们轮班在大娘床前看护,她迷迷糊糊地只说一些听不清的字句。好不容易喂进的药,却又总伴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吐了出来。额娘不停给她换敷在她额上的湿布,众人纷纷换水拿药。厅外站满了等着传唤的下人。如此只忙到四更天,我被额娘硬劝着回房去小歇。
可谁知许是受了风寒,我回到房里便也发起了高烧,林太医急忙来给我诊脉,确定只是小受风寒,没有大碍,可是大娘房里却是去不得了。我只能待在房中,向旁人询问大娘的病情。
接连两日,都听闻她时睡时醒,只要睁开眼便问“王爷到了么?”此外,再无二话。众人忧心忡忡,极切地盼望着父亲的到来。
我既病的轻,又连着服药,很快便退了烧。这夜,我早早的喝了药睡下,一觉睡来时,隐约听到屋外方才敲了二更,屋里静悄悄的,只亮着一盏烛火,侍女也都已睡了。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念及大娘,却再也无法入睡。躺了一会,索性披衣下床,拉过披风将自已裹严实了,轻推房门,走向大娘屋里。
屋檐下的台阶上积着厚厚的白雪,在皎洁的寒光下分外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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