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轻抚我的头发道:“阿玛虽是她的夫君,却更是这大清的掌舵人。有许多需要顾及的事,却唯独无力顾及这种种伤心。”他不再说话,停了好一会,才又道:“你大娘病重之时,你一定在她身旁吧,她都说了些什么?”
我抬头看他,他伸手轻抚我的脸道:“你不用担心顾忌,只管说吧。你大娘知道咱们这会儿说起她,必定十分欢喜。”我点了点头,将大娘病重以来的点点滴滴一一转诉。
父亲听完,目光凝结不动,脸色却异常苍白平静。我暗暗担心,只盯着他的每一分神情变化,一言不发。
过了良久,他轻叹了一声道:“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竟盼望时光可以倒流,能让我赶的急回来,听完她要说的话……倘若时光真能回头,我发誓我多尔衮只做这一件事而已……你说上天可会听到!”我的心里如受重击,久久说不出话来。
静了一会,他又缓缓说道:“说来奇怪,你三叔亡故之时,我虽十分痛心,但却暗自诅咒上天,为何对我如此不公,只留下我孤苦一人……可如今你大娘又去,我却……我却开始乞求上苍,唉!莫非我真的是老了么?”
我紧紧握住他手轻声道:“阿玛,还是让东莪扶您去歇息吧!”
他望向窗外道:“这么好的夜色,怎么能这样浪费,你陪阿玛去院里走走吧!”我反复相劝也没有奏效,只得扶着他朝院中走去。
庭院里树影扶疏,明月窥人。远处频频传来假山上泉水流动的声音。我们在石径上慢慢行走,微风中有些淡淡的花香袭来。父亲道:“这不知是什么花的香味?”
我道:“兴许是许多种花混在一起的味道。我曾听人说,花香到了夜间便会更加浓郁!”父亲道:“哦,你在学种花么?”
我听他一问,顿时想起一件事来,忙答道:“不是的,是前些日子在宫中时听宫里的花匠说的,我还看中一种挺特别的花,拿到院子里种着呢!”
父亲问道:“是什么花?”我边走边看道:“要找一找才行,天太黑了,阿玛你走慢些。”
父亲笑道:“你还是像个孩子。”我笑笑不答,一路上留神行走,终于找到种花的地方。我扶着他渐渐走近,眼前花坛中,昂立着几株白色的花朵。这花朵如拳头大小,形状有些似菊,但花瓣又与菊花不同,通体洁白,伴有浓郁的香气在夜色中四下散开。我蹲下身子闻了闻道;“是了,就在这里。阿玛,它开了。”
我怕他看不见,指给他看。父亲稍稍弯下身体看了看道:“这是什么花?”我答:“这是昙花,听说只在六月到九月间才开,只在夜里开花,而且开过四个时辰便既枯萎了”,父亲道:“昙花!原来是这个模样。”
我怕他弯身太久,忙站起来扶他,他道:“只能在夜间开四个时辰,白昼里的大好时光都无法经历。这花之美或许便是美在它的短暂一生。昙花一现,原本也就是这个意思。”
他站直身子,极目远眺,目光落在了假山边的小亭子上,却又不再说话。我知他又念及大娘,心知劝慰无效,只得站在一旁。
夜风习习,轻拂而过,静了一会,听他幽幽地道:“我这一生实是负你大娘良多。她为我求谋的,我没有应允。她想要的,我又没有办到。若早知人生如此短促,便是圆了她的心愿……哪怕她只能过一天……过一天那样的日子,到如今,我也不会如此痛心疾首!”
他转身向我柔声道:“东莪,你有什么愿望么?阿玛一定为你做到!”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的脸背着月光,看不清面貌,但在这黑暗之中,闪着盈盈地亮,使那星光亦为之黯然了。
我道:“东莪没有他求,只愿阿玛早离病痛,孩儿能陪伴在您的身旁,那就是了。”他点头道:“我都答应,我都答应。”我扶住他慢慢回转,朝房中走去。
这一夜,我辗转难眠。父亲的言语总在耳际撩饶,心里隐隐有些不安,长夜漫漫,我一时想着父亲一时想着大娘,几乎整夜未眠。好不容易等到了天亮,我便起身往父亲房中,在半路上碰到他房中的侍女,向他问及,她笑道:“王爷今早好的多了,一大早便上院子里去了呢!”
我将信将疑,忙向院中寻去,果见父亲正坐在池塘旁的石凳上,他看到我便招手唤我过去,显得十分高兴。我走到近处,看他脸色虽白,精神却好,满脸是笑向我说道:“一觉睡醒,觉得身子轻快了许多。你看阿玛,是不是好多了。”我在他身旁道:“这么早便在石凳上坐着,阿玛可要小心着凉了。”
他站起身子道:“那好吧,咱们就回房去吧。用过早饭,你让人去请林太医来,看看我是不是好多了,”我看他谈笑间言语轻松,心中压着的大石渐渐放下。
迟些林太医赶来诊治后喜道:“任何病症,皆与心绪有关。只要心态轻和,再配以对症下药,身体康复,只是早晚的事而已。”
父亲只看着我笑道:“这丫头只信林太医的,你瞧她听了你的话顿时眉开眼笑,早上我说我好的多了,她还不信呢!”
林太医笑道:“格格关切王上,其心足以感天!有格格承欢膝下,王上的病指日便可痊愈了。”父亲微笑点头,我看他神情愉悦,方才真正地松了口气。
果然,接下来的时日。父亲不再长期卧床,除去午休晚寝,其余的时间他都努力活动身体。慢慢的甚至开始晨练。我从旁督促他每日按时进药,众人见他渐渐恢复神采,无不欣喜。
第一卷 飘摇富贵花 第八节 芒种
这段父亲生病的日子却成为了我与他几乎是这一生之中,最最接近、相聚最多的时光。这一日的一个午后,父亲在房中休息,看我在一旁看书,忽然问我:“东莪,你有多久没有出府了?”
我笑道:“阿玛有多久,东莪便有多久!”
他道:“我知你爱静,上香郊游,别的女儿家喜欢的事,你一概不喜。我只记得以前你曾陪我与你十五叔一同狩猎打围,其它的事,我还真想不起来呢!”
我笑道:“是东莪不愿外出,待在府里有什么不好!”
他道:“你倘若怕见生人,可要让阿玛担心了。”我忙走到他面前笑道:“等阿玛身子全好啦!东莪便出去逛个痛快,到那时,阿玛说不准又要阻拦呢!”他笑道:“那是当然。你身份尊贵,要去便要去配的上的地方才行。”
他看了看我道:“阿玛久居不动,想出外走走,一方面有些各地的政要需见上一见,另一方面嘛,也可狩猎散心。东莪,你可愿随着阿玛一同出巡么?”我忙点头道:“东莪愿去,您一路上不是也要女儿照顾么?”他笑道:“是呀,要不怎么说‘有女万事足’,可见阿玛还是有福之人呐!”
我站起身子要去准备,他忽道:“你的侍女……就不用带了,我另外给你分派。”我应声退出,自去准备。
额娘听闻我要出行,又惊又喜,一再的反复叮咛要保重自己照顾父亲的话。我看她担心的样子,忙都一一答应。吴尔库尼低头帮我收拾行装,我想起她多年来对我的悉心照料,此番既不能带她同往,便拍拍她的背,打手式告诉她待我回来时一定给她带一份礼物。她微微一笑,便转身忙手上的事。我偶而转头却总看她频频望向窗外,目光闪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父亲是时常出门的。他房中的侍女准备惯了,一早便已就绪。倒是我头次出远门,额娘又有千万个放心不下,结果忙这忙那,只弄了两日方才妥当。
这一天,晴空万里,我坐上车舆,跟随着父亲的马队,缓缓离京。额娘送出城门,自是免不了一场道别落泪。出城许久,马车旁传来父亲的呼唤声,我掀开帘子,他道:“在车里坐的倦乏么?要不要坐到阿玛的马上来。”我忙点头答应。换乘父亲的黑马,与他同坐一骑,行在列队之前。
他身旁尚有诸多王公将领,纷纷向我点头微笑,十二伯阿济格也在其中。但见人似虎,马如龙。人即矫捷,马亦雄骏。每一匹马都是高头长腿,各样毛色油光发亮。在护卫的白装胄甲的的侍卫队群中很是抢眼。
一路上,马队不疾不徐,缓缓前行。穿城过镇,早有侍卫在前开路,两侧百姓纷纷下跪旁迎。父亲徐徐道来,向我说起这是哪里、那又是什么!我听到许多从未听闻的地名,很是新鲜。马队晚上便在城里驿馆驻扎,第二日再度起行。
如此行走了几近半月之久,马队开始折而往北。又走了数日,此时关山万里,离京已远。风光也渐渐改变,再也看不到高山连绵,放眼望去,天地连成一线,向无际的更远之处延绵。
大队在营地驻扎,立时便有蒙古王公纷纷前来求见。父亲安排我居于后帐之中,连接数日,他都与这些与他一般高大,但却魁梧硕壮的多的男人们聚首。席间满是我既熟悉又陌生的与大娘相似的口音。只是同样的语调出自他们的口中却是字字顿挫,落地有声。
父亲在此便和我在家中熟悉的他判若两人,他言谈间显露威严气势,一呼百诺。几乎令周遭众人无敢仰视。期间,他也有与众人狩猎,我初时不甚放心,都陪伴在侧,但每次都见他气色如常,意气风发的样子,慢慢地也就放下心来。风沙刮面如刀,父亲看我皱眉眯眼的模样,便不再许我跟随在他身旁。接下来的数日,他每当出狩,我便在帐中等他回来。
这日晚饭过后,我在帐中有些困乏起来,便离帐走出。冬日的傍晚,已是十分阴暗,虽未有雪,但寒风狂扫,只吹得篝火“咧咧”作响。父亲所在的大帐说笑声依旧十分响亮,我看了几眼,正准备离开。
却看到那大帐之外有一个矮小的黑影,正小心翼翼地从草地上抬起身子,四下张望。篝火的亮光遥遥地晃亮了一下她的面庞,我立刻认出,那竟是吴尔库尼。她此时本应在王府之中,又怎会出现在这里?这千里迢迢的,她又是如何来到此地的呢?我的心中涌起种种迷团,便转身朝她慢慢走近。她恍然不觉,站起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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