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渐渐清亮,看着那颗人头,越看越像,总觉得似曾相识。她的目光停驻,好像看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刹那的时间,忽然双肩微微打颤起来。她已经认出了这人头是谁,她与他虽只交过一面,但那个印象这些年来却从未淡化。那年,在明晃晃的灯笼之下,她见过他,他的双目半开半闭,眼角尚有那丝浅浅的嘲笑泛出。
——博和礼。
东莪脑中亮光一闪,想起那日与阿提提及博和礼时,阿提的眼神。难道她是为了自己的那句话,竟然和泰尔奇去杀此人么?她将目光移至地上的阿提,立刻伏身去为阿提把脉,她的眼中隐现泪光,但手上不停,细看她的伤处,再将她抱回房里放在床上。又回房拿出被褥为地上的泰尔奇铺垫好,再帮他们二人一一细看伤处。
阿提肩上有掌印,但却并无大碍。可是泰尔奇伤势却重,不仅身中数掌,而且胸口脸颊还有剑伤。东莪抖擞精神,为二人细细诊治。她当年在盛京时便已初通医道,后来拜何可梁为师后,更是刻苦研学,虽说苦于无人指点,对诸多深奥医学尚有众多未明之处,可是对付这些寻常外伤却已绰绰有余了。
自此日后,她每日在阿提与泰尔奇之间轮流看护,阿提过了两日便渐渐清醒,她不答理一边忙碌的东莪,坐在小厅地上泰尔奇的身旁,总是沉默看他,一言不发。
东莪将博和礼的头颅埋在后山之下,并向北插香祷告,祭奠安巴与松克尔的在天之灵。
这小屋处在深山之中,东莪开始时每日照看她们二人,后来阿提清醒后,她便得空抽身往山上摘采所需的草药。
这一日走的久了些,直至傍晚才回,她走到屋前,正要推门,却听里面传来阿提的哭泣声。东莪在门外静立,许久未动,听屋内阿提悲哭不止,这些日子来也许因为有自己在眼前,她的泪水已忍了多时,这时才倾泄而出,不再有顾虑了。
东莪索性轻轻放下背上的草药框,席地而坐。眼前正值夕阳西下,群山的边缘无不被这晕红的微光镀上了一层光辉,连竹林也仿似一片悠红,微微晃动。
她很想知道阿提与泰尔奇的身份,他们为什么救她?又是为什么那样冷漠的阿提竟会为了她去杀博和礼?她与她到底是否相识,又或者另有渊源?太多的问题一一涌现在东莪的脑海中,她想知道答案,可是心底却不知为何有些微微的惧意,也许是阿提的阵阵哭声中流露出太多的悲痛,竟将屋外的东莪也深深的感染了……
自从那日在屋外听到阿提的哭声,东莪对她又增多了几分体谅,她每日为阿提送药送饭,二人虽无一言对话,可是东莪却也能察觉到阿提看她的眼神中慢慢的也有了暖意。
这样大约过了半月有余,泰尔奇方才醒转。他醒来时看到阿提就坐在身旁,双眼居然一红,似要落下泪来道:“你没事就好”。阿提怒道:“顾你自己吧,这是受重伤的人该说的话么?”泰尔奇嘴角牵动,笑了一笑。东莪忙借故走开,不去打扰他们。
她来到小屋前的草坪坐下,这几日天气已开始渐渐转热,然而她身处在竹荫之下,却感到了阵阵清凉。这里仿佛远离尘世,是一方无忧的乐土,东莪在这里的这些日子,竟像要将过去渐渐遗忘般的安逸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正在出神间,眼角带过时,却见身旁有一个人影渐近,到她身旁站立不动。她忙转过身,却看到阿提就站在身后。那阿提看着她,慢慢走近,坐到她身边的草地上,并未说话。
东莪看她道:“泰尔奇他会没事的!”阿提皱眉不答,东莪又道:“你没事了吧?药吃了吗?我放在小厅桌上了”。阿提转头看她怒道:“你这人真是婆妈,不要以为救了我俩一次,就能管我们的事!没有你在,也不见得我们就重伤不治,一命呜呼了!”东莪见她无故生气,也不放在心上,便冲她一笑,转开头去。
静了一下,东莪轻声道:“谢谢你!你们冒险去杀博和礼,我……”阿提打断她道:“那些都不用说了,我今日只有一句话想要问你”,东莪忙转身向她,静待她说话。阿提目光冷竣,看着她的双眼缓缓道:“如今我已帮你报了你一直记挂于心的所谓大仇,你的心里有何感想?是觉得轻松,了无牵挂么?”东莪一怔,不知怎么回答。
只听她又道:“从今以后,你是否便再无它念?”东莪想了一想,轻轻点头。
阿提微微冷笑道:“那你打算去哪里?你的家又在哪里?”东莪听她问起,忽然想到自己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她自从家变后离京之时起,便好似一直身不由已,在盛京安巴处安身时,也只觉得那是临时住所。更没想到后来遂遇巨变,再到跟随史何二人,她虽时有孤独之感,但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离开他们。
眼前经阿提一问,这才回想起来,自己这些年原来一直随波逐流,真要细想追究,其实自己无处可去。天下虽大,却早在多年以前,便已将她摒弃于红尘之外了。
她将目光投向眼前的山岭,那一丛又一丛群山迭峦之外,再尽头依旧还是绵延的山脉,既然能看到更远,对她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只觉心中微微刺痛,喉咙忽然哽咽,不能出声。阿提只在一旁看着她,双目炯炯,也是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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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风雨炼微尘 第十节 困扰(下)
许久,东莪的眼睛闪出隐隐泪光,她低声道:“是,我无处可去。我的家,早已不复存在了。”阿提道:“不复存在?哼!你的那个所谓满人的骄傲此时又去了哪里?”东莪不解,转头看她。
阿提道:“到底什么才是身为满人的骄傲呢?难道真如你所为,只是在那些卑微的汉人面前为名誉而死么?你太不珍惜自身了,格格。”东莪第一次听她这样称呼自己,不觉微微一怔。
那阿提看着她,徐徐道:“你是大清太祖爷的嫡亲孙女、是开国元勋摄政王的独女。当今之世的女子中,论血统尊贵,名望世族,除了你无出其右。可你竟然为了报答那小小的师授之恩,选择流血甚至丧命!不错……每个人都会有无能为力,憔悴失控之时,但是一遇到这般情形,便要寻死的,是最最软弱无能之辈。格格,你实在是……辜负了你自已。”
她的声音低沉,但却字字清晰有力“你阿玛明明为大清尽献一生,可是到头来,却落了这么个下场,他倒是一了百了了。可是……他倘若知道自己的女儿流落在异乡人之间,受汉人怨恨,满人排斥。他不知要怎样痛心疾首,只怕拼了命也要化为厉鬼向人间索命来了。”
东莪皱眉道:“你言过其实了,我并没有受满人排斥。便何况,我师傅与师兄的一生都因清军而改变,那是他们对家对国的仇恨,绝不是……绝不是对我而言”。
阿提立刻道:“哦?既然你没有受到排斥,又为什么小小年纪要独自离开?”东莪一愣,道:“那是不同的。”阿提冷笑道:“有什么不同?照理说,仅凭你阿玛对大清的功劳,就算他是因病而终,他的身后,你也应该能过上衣食无缺,雍荣华贵的日子才是,你究竟又是为什么会独自漂零?”
她的语气逼人,东莪只觉仿佛有一张大网正朝她覆盖下来,忽觉头痛欲裂,挣扎道:“那是因为……因为阿玛身后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端……”阿提追问道:“是什么事?你还记得么?”
东莪双手抚头勉强答道:“我……我不记得了!”阿提冷笑一声,一字一顿道:“是因为他被告发为生前曾有谋权篡位的行径”。东莪只觉眼前一片模糊,身子微有摇晃,不得不伸手撑在地上。
阿提不去看她,目光停驻在前方,又道:“这样一个手握重兵,一呼百诺之人,竟有人会告发他“曾有”谋权篡位的行径?生前谋逆罪?这不可笑么?想你阿玛曾经是那样风光的万人之上,既然为皇父摄政王,自己备有御用衣物,有什么稀奇?仅凭借这样的借口便定了他的大罪,这还不够匪夷所思么?”
东莪闻言却脑中一亮,猛然站起身来,惊诧回头看她,厉声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你到底是什么人?”
阿提沉默不答,只看着她,停了一会,才缓缓道:“听了我的话,你只能想到这些么?立即追问我的身份?如此而已?”她眼中暗光流动,轻轻叹息道:“难道……在你的心里,真的在袒护着谁么?又或者,你害怕自己察觉,因而早早的便关上了思虑往事的那扇门么?格格呀!格格!”
她二人一站一坐,久久对视,谁也没有再说话。忽然一阵风吹过来,几片细小的竹叶缓缓自二人的中间飘落下来,摇摆晃荡,许久方才掉在草坪上。
阿提伸手捡起一片来,拿在手中轻轻抚摸,说道:“格格,你倘若真心想要忘记过去,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什么正邪对错,荣辱功过,只当没有看见,你可以继续过你的日子。去找你师哥吧!他这会儿正在北京城里到处寻你,你与他找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或许可以平静的度过一生。只是……你离开这里,从此便忘了自己是谁吧!倘若你能做到,或许真会得到幸福,也未可知。”
东莪双目不动,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慢慢转身,小屋之上,有一个人依栏而立,向这边张望,正是泰尔奇。在他身侧的小屋之旁便有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的朝山外伸展,顺着那里,便能离开。
到外面的世界中去,虽然依旧是那样孤独,即使有承戟陪伴在旁也是一样。可是,东莪此时却不知怎地,对眼前的阿提有了一些惧意,她觉得自己是完全被剖析在此人面前,阿提的眼睛如同利刃一般,将她的每个伤口细细割开,令她想要快快的逃离开她。她看着脚下的草地,便想迈步。
只听阿提声音冰冷,在她身后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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