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莪微微仰头看他淡然道:“此时要杀,当初又何必要我离开!倘若那时便死,倒能成全你的那番所谓慈悲。”她双目闪动微亮“拜你所赐,这四年里我漂流在外,遇到了很多从前完全不懂完全不可想象的事情,经历几回生死攸关……”
福临急道:“所以朕才说,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既然度过了诸多凶险,就更应当保重自己,寻一片安生之所才是。”
东莪道:“这世上的事漂渺变幻,别人眼中的安生之所,对自己而言却可能完全毫无意义可言;而所谓人生之巅,在另一人看来,又或许另有滋味!”
她目光沉定,与他对视良久,缓缓说道:“做皇帝的滋味怎么样?你终于得偿所愿,能够自己做主的这四年之中,滋味如何?”
福临嘴唇骤然发白,一抹怒色忽地涌动在脸上,却见他紧紧咬牙,霍然转身背对她向前两步站定,说道:“看来你流浪在外的这些年,将从前的规矩全都给忘了。”东莪道:“不错,该忘的我全都忘记,应该知道的我也都已知晓,不会再受人愚弄欺骗。”
福临却没有说话,东莪朝他背影注目,只见他背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握拳,过了片刻又再松开,如此反复几回,他的双肩微动了一会,忽然低声道:“你快走吧!”东莪木然不动,他又道:“你什么也做不了,有很多事你不明白,即使知道也是毫无意义。你还是走吧,朕会派人护送……”
东莪打断道:“你不用费心,我既然来了,就没打算活着离开。”福临转身迎上道:“你这是何苦呢!”东莪看着他的眼睛,忽然问道:“你可记得自己曾经说过,再次与我相见之时,要将今生亏欠与我父女二人的,一一偿还。此刻我就在你眼前,你要……如何偿还?”
福临一怔,说不上话来。东莪向他注视许久,轻叹道:“果然是假的吧!我甚至不敢回想,自己活过的年岁之中哪些事是真哪些事又是假的,原来我这一生,只是一个他人眼中的玩笑而已么?”
福临双眉微皱道:“有哪一个人又是平生绝不说谎的呢!欺骗与否,也在于目的而视。朕虽然欺瞒你,可确是出于一片好心,只因当日只有……两个决择而已……”
东莪惨然一笑道:“是呀!当日你只有两个决择,要么骗我离开,要么便要取我性命,是这样么?”福临一怔,又不再说话。
东莪含泪道:“可是,你可知道,我却宁愿当日一死,好过看到今日这种种肮脏真相。”福临叹道:“你与朕生在皇室,皆身不由已,那是注定了的事”。东莪道:“所以我才来问你,这些年以来,你快活么?做了名副其实的皇帝,万人之上,你……快活过么?”福临向她凝神注视,说不出话来。
东莪直视他的双眼,慢慢说道:“这些年里,你是否当真能够自己作主,快乐时便能开怀大笑;伤心时便能大哭出声?是否有人与你分享喜悦烦恼!是否有人……不为权贵,是真心陪伴在你身旁?”福临脸色煞白,双眼中亮光闪动不停,只静静看她,一言不发。
只听她继续道:“福临……原来人生的欢喜只是一刹那,是转眼既变的事,只要成长,就会遗失忘却,不复纯真了。如今你我虽然共对,可是却都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自己了,往后的人生,还不知要有多少悲伤在等待我们……”。她的双眼渐湿,直视福临,福临微微颤抖,伸手向她,她也伸左手相握,二人紧紧持手,脸上的泪水都顺着脸颊缓慢滴落。
东莪轻声道:“我想念那年养心殿外的那一场大雨、想念在上书房中对坐,你曾为我磨墨的时光、想念池塘内五光映照的美丽风景……我们……我们若能回去,你可愿意么?”福临毫不犹豫,急切点头道:“朕……我愿意!”
东莪眼中满是温柔,紧握福临左手,手掌轻移,已摸到他手上的脉门,含泪笑道:“那就走吧!”与此同时左手使力,右手却忽然自怀中伸出,已然握刀在手,话音未落,她已尽全力将手中利刃向着眼前福临的胸口直刺而下。
却见福临惊愕无状,睁大双眼望她,想要甩开她手,可是右手被她握住,只觉半身酸麻,不能动弹,一脸惊慌中,他大声惊呼。
东莪刚感到手中刀刃堪堪刺入人体,只觉眼前一花,她与福临之间忽然极快的窜入一人,这人侧身而入的同时也是一掌拍到。她立时觉得胸口剧痛,受这股大力推动,自身不由自主地已向半空中仰飞出去,继而胸口一阵气闷,人未着地,气息已闭……
第二卷 风雨炼微尘 第十六节 陷落(下)
“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
东莪迷迷糊糊之间,一直记挂着,努力回忆最后的一刹那。是的,她确定自己得手了,那把刀子一定已经刺中了福临,即使便这样死去,也已然无憾了,她尽了力,所能做的也只有如此而已。
剧痛,全身都是剧痛的感觉,然后便是胸腔郁闷之极,仿似五脏正被烈火烧烤,一口气只在喉咙之间挣扎,倘若放下,似乎便可随时死去。东莪在昏沉沉间,这口气却总是浮浮沉沉,如不死的冤魂,不甘心就这样散去。即使她已觉得累到极至,再也不能了,依旧会听到心底有一个声音“东莪,再试一次,再试一次!”她无力分辨是谁在说话,只是摇头,可是意识却逐渐清晰起来,如此反复,终于,她微微的睁开眼帘……
这是哪里?
烛光映照在墙上,是一个灰暗的四方矮小的所在,有人在身边呼出口气道:“快去禀告,醒了,她醒了。”她无力转头去看是谁在说话,只是努力前视,在一方暗沉的屋顶处,一张脸凑近看她,又伸手在她颈下动脉处轻按,点了点头。这人一张长脸,双目细长,一把白须,她并不认得。
这张脸移开,随即又是一张圆脸过来也看了看她,这二人均不说话,都只是点点头,顺手擦拭脸上的汗泪。
这时,只听有人在一旁道:“醒了就行,你们还是要多照看着些,可别出什么乱子。”这声音如期熟悉,东莪一时想不起是谁,只听那二人应了。接着脚步声响,说话那人却似已走出屋去了,继而便听到一声铁链相碰的声音。东莪心中一怔,立时明白了,这是在牢房之中,这么说她是以行刺天子的罪名被关押了,她的心里有一丝坦然,却又不由得在想,那个“天子”不知道怎么样了?
接下来的几日,她依旧无法动弹,每日都还是那两个医官来给她诊治,针灸之外还喂她服入药材。她根本无力挣扎,只是药味入口,依稀可辨是些柴黄、牛膝及生地等药,看来她确是为掌力所伤,这些药剂喝下去,慢慢的,她胸口的郁结之气也开始渐渐松动。
某一日,她发现自己已经能够伸缩手脚,但略一动弹,却又听到了铁链的声音,原来自己身上也有枷锁。
她躺在原处不再动弹,眼角有泪水缓慢滑落下来,这便是离家多年再次回来的代价么?然而那泪迹未干,却有一丝笑容慢慢显露在她的嘴角,是的,东莪无怨,如今的一切对她而言终于可以证明,她已经不再只是当初那个可以任人摆布、那个只是身为可任意欺骗轻视的孩子了。
这,就够了。
她只觉心境平和,恢复的速度却也渐快起来,慢慢的终于在牢房中走动,虽然托动沉重的铁链,可是她安之若饴,因为她知道,还有一个更大的解决——要来!这人极力救她,只是不想她死在别人手中,而已。
除了那一道紧锁的铁门,这牢房似乎并无人看守。自东莪清醒以来,只有那两个太医,初时每日两趟来给她诊脉观察,后来她伤势渐愈,这二人便开始轮换前来,再过几日,终于都不再出现。自这时起,这地牢之中,便只有东莪一人。
这牢房像是单独地处于某个极深的地下,每日固定送饭的时间,总是会先听到隐隐的脚步声自高处一路盘旋而下,总要过了一会才至门前。渐渐地,自听到脚步声起,东莪总在心中默数到七十,方才会听到外间的声音,继而一阵烛光慢慢照入。送饭之人是一个年长的女子,从不说话,每回在铁门下的小窗内放下饭食便既离开。
这地牢之中没有烛火,也没有外光透入,因而难分日夜。东莪初时以为不久便会等到要见她的人,可谁知那送饭女子每日两次足足送了二十四回之久,也未见任何动静。东莪被困于这狭窄黑暗的地牢之中,加之天气渐热,地牢内又密不透风,她几回忍耐不住,向前来送饭的女子询问,可这人却对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从不回答一字一言,不管东莪如何将她递到小窗的托盘揿翻在地,她也只是顾自整理,漠然离开。
在这黑暗之中,东莪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这一回,她却忽然醒来,心中产生从未有过的强烈恐惧,难道……难道自己将被永远囚禁在这黑暗之中么?
她既行刺当今天子,原是抱着一死的念头,可是,如今看来,福临多半未死,而她却会被囚禁于此,做为惩罚……也许,根本就不会有人知道福临遇刺之事……一定是这样。这一切只是在暗中进行,如同她在宝华寺时,轻易迈进的那一扇扇大门,那看似空荡荡的无人之境,实则却是一个敞开的陷阱,只等她进入而已……
博果尔,那温柔唤她姊姊的人,出卖了她!她回想博果尔的言语神情,忽然醒悟,真是小看他了,自己妄自在外漂流多年,对人心却原来仍旧如此无知。好一个不甘其位的亲王,博果尔安排她潜入寺院,可是虽然告发自己,很明显却未曾说起自己已然习过武艺,因而,那福临完全不知此事,才能容她靠近。
博果尔完全知道她的意图,倘若自己刺杀得手,这王位,他便有可趁之机、倘若自己没有成功,他却是报信之人,亦是有功无过……
自己先遇博果尔、后遇阿提,却都不过是这二人看中的一粒棋子而已。
她虽想以性命相决,可是……自己又算得了什么呢?
多尔衮之女拼上自己的性命,也只有这么一点能耐而已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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