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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意料地,钝痛与冰凉,并未纠缠着他。他安静地直面女儿的指责,心底有的只是坦然。
也许早就明白了,只是不敢面对,坐在井底说着推卸责任的大话,殊不知真实的自我早已把掩耳盗铃的他,嘲笑到千疮百孔。
湛明婵的眼里包含了泪水,湛修慈平静地注视自己的女儿,他轻轻弯下一条腿,让膝盖碰触地面,他挺立一辈子的身子就这样平静地矮了下去,另一条腿也向着地面靠拢,直到贴上。
他面对女儿,双膝跪在地上,低下高昂的头。
“我错了。”湛修慈道,“我一直都做错了。我从来没考虑过你们的感受,只是一厢情愿地为你们的前途做了判断和规划,我忘记了你们和我一样,都是有思想、有自我的人。那是属于你们自己的路,爸爸再爱你们,也只是你们人生路上一个旁观者,是不能替你们去走完的;我错了。我承认我也是有私心的,我和母亲一样,渴望权力,渴望控制,渴望独占,我渴望的东西太多了,以至于蒙蔽了双眼还不自知,竟在不觉中将你们都当作了自己的私有物去任意安置宰割。也许你们都愤怒地认为,自己只是爸爸心里比较贵重的东西,不是人,而只是一个东西。如果你们真的那样想,爸爸必须理解你们,而不该指责你们不懂爸爸的爱。因为是爸爸没有正确的表达,你们错误的领会才是正常的。但是婵儿,爸爸一定要说,爸爸确实错了,但爸爸也是真的爱你们每个孩子。婵儿,如果你不肯原谅,那么爸爸心甘情愿去接受你所有的责骂与愤恨。到了今日,爸爸跪在这里向你正式地道歉,不该利用你去满足爸爸心里对权力的追求,不该漠视你的感受和自我,不该监视和调查你的朋友们,不该做出损人利己的事情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不该狠心将你推入刑房,不该让你妹妹和湛明菲去监刑去折磨你,不该不问青红皂白就主宰你的爱情和婚姻。爸爸明白了,那一切所谓的爱,其实只是爸爸自以为的爱,如果没有认可,再深沉再苦心的爱,也只是一种畸形。婵儿,爸爸真心地向你忏悔,只希望你和你的哥哥妹妹们都能明白,爸爸真的只是一个笨到不会爱、不知如何爱的人,但爸爸绝对不是一个拒绝爱、漠视爱的人。婵儿,爸爸真的爱你。”
他跪在地上,伏□子,心中有一片沉淀、纯粹的安详。
月光朦胧,有风盈袖。
浅浅的光华笼罩下来,湛明婵跪在父亲面前,温暖的双臂环住他。
父女俩静静地拥抱在一起,寂静无声。
“爸,您站起来,让婵儿带您离开这里,好吗?”许久,湛明婵依偎在父亲怀中,轻道。
湛修慈满足地搂住女儿,任她扶着自己起身。他环住女儿的肩,握着她的手。他凝望着女儿莹白而虚无的身躯,女儿在向他微笑。
泪水盈在湛修慈的眼眸中,却没有落下。
这一点重逢如此宝贵,不要让哭泣主宰。
父女俩在黑暗中走着,一起向着前方不知名的那片墨色,前行。
飞星点点,月华若水。
“爸,其实我也错了。我知道您爱我,但是我任性蛮横,不像哥哥和妹妹那样听话。我和您顶嘴,朝您大吼大叫,不高兴了就出走,心情不好了,就耷拉下脸,不让您高兴。多少次,我都是故意和您赌气,对您耍脾气的……”
“你是我的女儿,我本不该和你计较这些。可爸爸错了,爸爸居然对你正常的逆反如临大敌,竟因此把你当作了假想敌去控制,是爸爸太过贪婪,爸爸该和你道歉的。”
“爸,其实我早就知道筝儿不是我女儿,但我还是占为己有了。我真的是太自私了。这件事,是我对不起家里人。”
“谁说的?明明是爸爸和无涯的错,该负主要责任的是我们。婵儿,你不要太自责。”
“爸,我对不起您。我让您老年丧子,作为守护者的我,让自己的亲二哥按照当年契约的内容,受到了死亡的制裁。”
“婵儿,如果不是爸爸当年的不通情理和专断,又怎会有磊儿的背叛呢?说到底,这一切还是我的错误。”
“爸,妹妹……没了……”
“……我知道……我知道一定会这样的……错误早在当年,就被我一手埋下……而今只是收获苦果罢了……”
“爸,您当年不该去求无涯,我不稀罕他给的续命药。您干嘛舍了自己的尊严去求他……”
“婵儿,为了你的命,爸爸的尊严算不得什么了。”
前方突现一片明亮,光束婀娜摇摆,浸满阳光世界的诱惑。
湛明婵停下脚步,望向湛修慈——
“爸……”她微笑,“到地方了,您该回去了。”
湛修慈紧紧拥抱女儿,她若有若无的身体,环绕在周身的莹白光芒……
早就明白,自己面前的女儿,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不去多想,只是珍惜现在。
“爸,回去吧。”湛明婵轻轻离开湛修慈的怀抱,慢慢后退,“您睡了太久,该回去了。”
“婵儿,婵儿!”湛修慈焦急地伸出双臂,“跟爸爸回去!别让父女的缘分就这样断开好吗?婵儿,跟我一起走!”
“爸。”湛明婵望着父亲的面孔,“您明白这是不可能的。我耽误太久,现在也该走了。请让我真正离开吧。如果有缘,总会相见……”
她退后着,黑暗浓郁中,唯独这里有一抹清新的莹白。
“爸爸,”湛明婵轻轻说,“我爱您。”
这一次,真的就是……再见了。
她绽开从容的笑,明亮的光束在这霎那包裹住湛修慈,带着这位老父一路飘着,向着上方那片光明的世界飙去——
“婵儿!”
湛修慈猛地坐起身。
黑暗,不同于刚才的黑暗。
自己身处湛家宅子的医疗房里,床边是吊瓶和各种生命监视仪。
“婵儿……”湛修慈呢喃,回想刚刚的一切,忽然明白了什么。
飞快地拔掉管子,掀开被单,急忙忙穿上拖鞋,冲了出去……
她走过熟悉的长廊,绕过每个亲切的转弯,双手拂过每扇刻印记忆的门扉,她悄无声息地进去,在每个人的床头,默默地伫立,凝望,低语。
对不起,大哥,大嫂。是我当年一念之间的自私,生生从你们怀里夺走筝儿……
对不起,杨安,只因认识了我,才让你改变了一生的轨迹……
对不起,阿垚,月亮,晓白,孙桥,还有程澄。筝儿这孩子,给你们添了太大麻烦……
对不起,明乾表弟,这个家耽误你的,太多太多了……
她轻盈地走过。
由衷感谢。
感谢你们对筝儿的抚养和包容,感谢你们对筝儿的帮助和忍让……
感谢哪怕是一念之间的善……
她站在湛蓝筝的床前,温柔地看着那张长大的脸,在睡梦中甜美着。
俯□子,轻轻吻上筝儿的额头。
筝儿,我的宝贝,妈妈真的没有食言。
躯体死亡后,妈妈的魂魄自私地留在你的心间。
当初承诺过,在你拥有足够的自保能力之前,妈妈一定不会离开你。
这么多年来,我看着筝儿你走过的路,却没有过多的阻止。
妈妈是一缕孤魂,能做的只是旁观。即便那么爱你,也不想、不能再干涉你的选择。
现在,妈妈真的要走了。走之前,还有一些话,要说给你听。
记得,你脚下的路,还得是你自己走。因此,你这条路的最终负责人,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
在路上,你要学会盘算时间,估计长短;你应该懂得取舍,但也不要离开大方向而走入深深歧途;摔倒的痛,你要自己担着;错过了风景,你需从中吸取教训;如果决定了,就要坚持走下去;如果环境变化了,也要懂得灵活地修改计划。
筝儿,身在湛家,如此环境下,妈妈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你也没有别的办法。筝儿不是神人,做不出更完美的决策。妈妈可以理解。虽然有些事情,妈妈也并不赞同。但妈妈依然是自私的,只盼着你不要走回我的路。
但是,妈妈要你切记:做对的事,你终究会得到回报;做错的事,你早晚也要接受惩罚。
以后,你要尽力把事情做对,也要尽力弥补已经做错的事。
而且,我的筝儿,你已得了最大限度的自由,就更该懂得把握自己,守住底线,对得起承诺。
今后,你生命中一切的爱恨情仇,必须的,也只能是你自己一个人,去选择、接受和承担。
繁华褪尽,尘埃归壤。
妈妈最后要告诉你:
你一切的是非对错,妈妈非常清楚。筝儿你自己,也定是清楚的。
但唯有爱你,是妈妈永恒的选择。
现在……
长久的轻吻,终于划上句号。
她直起身子,柔和地凝望睡梦中的湛蓝筝。
聚散终有时,生死两相离。
她静静地走出,静静地走过,静静地走到